你粉嫩的小脸为什么总是流着泪水?是因为妈妈对你的爱不够么?还是对充满艰险的未来世界的恐惧?哦,妈妈知道了,在你的纯真世界里是没有一切束缚的,即使是泪水也浸润了微笑。哭吧!孩子,妈妈理解你。
妈妈也知道在你的哭声里,包含着许多渴望的语言,那就让妈妈教你吧!你来到这个世界,妈妈就是你第一个老师。
黄昏。妈妈让你躺入摇车,轻轻地放在小花园里;天空在你面前低垂,云朵和彩虹都与你做游戏。那些邻居小伙伴们都不把你当作哑人,捧来了五颜六色的玩具,挂在摇车上给你讲最动听的故事。
你竟然听着,听着大笑了起来,我的小小的宝贝孩子,是什么样的期盼使你把手镯拍得叮当作响?
小花园里的梦蝴蝶,在你身边飞来飞去;而你温软的肢体上穿着绿色的小衫儿,多么像妈妈心目中一块希望的田野。
妈妈愿在孩子们中间,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深处,播下种子。”
克拉拉,你都听见了吧!妈妈又写了我,妈妈怎么老是写我?除了我难道不能写别的?妈妈这样写下去能当一个作家?克拉拉,我不大相信。
窗外又下起了雪,克拉拉,你看到街对面那个红墙咖啡店了吗?它今天让雪花打扮得多好看呀。可是现在我忽然牙齿痛了,我真想哭,我的牙齿肯定让牙虫蛀了个洞。我曾在动画片上看到过,牙虫在人的牙齿里爬来爬去,大闹天宫,这会儿我该怎么把牙虫杀死呢?
我痛得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一哭起来,我的幽灵朋友就慢慢地变成了一只只鲜蓝色的蜻蜓,嗡嗡地鼓动翅膀在屋子里飞着,随后又消失在一个漆黑的角落之中。
克拉拉,我还听到我的幽灵朋友们的谈话声,那声音仿佛让我置身在现实世界中一样。我看到了在一个很大的广场上,人们围着一辆敞篷汽车,不停地吱吱哇哇说着些什么,描绘出一幅幅无限美好的灿烂前景。但我觉得路在摇晃,耳边鸣响着支援贫困山区孩子读书的声音,许多人送来了钱、粮食和旧衣服。妈妈这时也挤在蜂拥而至的人群中,从家里拿来了粮食和旧衣服。贫困山区的孩子,这下得救了。他们一个个高兴得雀跃起来,摄影师用照相机对着他们咔嚓咔嚓几下,一个贵夫人模样的中年女人,戴着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地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走到汽车前,她捐了一笔很大数目的钱。我在人群中找妈妈,人们的臂肘在我头上碰撞着,一个青年男人不小心将拳头打在我的鼻子上,鲜血直流。我挣扎着退了出来,那些有着坚硬骨头的腿脚绊着我。汽车突然起动了,可车后仍然人流不断,捐款的、送旧衣服的人越来越多,真正体现了我们城市市民的素质和奉献精神。
牙痛得越来越厉害,妈妈回家后马上领我去医院看牙医。克拉拉,我最害怕的就是看牙医。我的太太曾说:“她看牙齿时,医生用电钻把她的牙挫得嘶啦啦响,真是可怕极了。”
现在我一进医院,就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长椅上手捂着牙齿,她的左脸已肿了起来。她显得忧虑与痛苦。妈妈挂完号后,领我到二楼牙科诊室。她让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排队等着,我豁着门牙,动着两只惊恐的大眼睛望着这个白色的世界。
“这是给太太看过牙齿的何萍医生。”妈妈向我介绍道。
我尽可能地张大由于牙疼的折磨显得越发枯大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墙壁是白色的,一个游荡的声音是白色的,一束在这声音后边从那个很高的嘴角射出的微笑是白色的。那儿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她右手正推动着针管,针头冲上,欲要向一个青年女子的嘴里戳去,妈妈说那是拔牙前的止痛针。
嘴里打针比屁股上打针更让我害怕了。几个月前,我由于高烧不退常常到医院来打针。当时我被妈妈一领进注射室,就会立即看到护士阿姨的表情全被白色的大口罩涂染成冷漠而冰凉的气氛了。
“别怕,达琳。”妈妈冲我笑笑说。
我一动不动,眼光游移着来来回回打量那针头。我把小身体里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目光中,阻挡着那针头向我靠近。
“妈妈在你身边呢,达琳勇敢些。”妈妈又冲我说着。
针头已经朝我过来了,带着尖厉的寒光和嘶鸣。
“妈妈,我不要打针。”我一下子跃身抱住妈妈的脖子,“妈妈,我不要打针。”我大声哭叫。可白大褂和针筒已经来到我的身边。那护士阿姨握着针筒就像握着一把手枪,啪一枪就冷冷硬硬地打中了我的屁股。后来,整整半个月我都独自感受和面对着这冰冷的针头。
这会儿牙科诊室响起一阵刺激的钻洗牙齿的声音,那嗞嗞声钻在我的神经上,使我打了个冷战。
“达琳。”划号员阿姨喊着我的名字把我划在16号何萍医生的诊椅上。
我战战兢兢地坐了上去,灯光很快钻进我的嘴巴。何医生用钩子、钳子、刀子在我的牙齿上搬弄后,就开始用电钻把我的牙洞钻了好半天,我痛得忍不住哭了。后来何医生在我的牙洞里面塞满了消炎药,她说要炎症退了才能补牙。唉,我还要再来医院,但愿下次来就不要再用电钻了。
克拉拉,我们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妈妈带我逛了食品市场,她给我买了两罐娃哈哈八宝粥和一大瓶可口可乐。后来我们还想买一袋桂元的时候,妈妈遇见了一个叫山子的叔叔,他是《现代旅游报》的记者,也是苏艺成阿姨的同事。妈妈与他站着聊天,我则在几个柜台前走来走去。这时一个老爷爷推着残疾的老太太往我身边经过,我看见老太太的手里捧着许多食物、脸上遮盖不住地洋溢着笑容。这是多么幸福的老人啊!她的腿虽然残疾了,但她的心灵一点也不残疾,她得到了人间最伟大的爱和温暖。
我回到妈妈身边时,山子叔叔正与妈妈道别。我忽然想起了苏艺成阿姨,我问妈妈:“苏艺成阿姨为什么很久不来我家了?”
妈妈说:“苏艺成阿姨到天国去了,暂时还不能回来。”我不明白天国是个什么地方?!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周叔叔就来带我去武林广场晨练了。他今天教我一套《蛇拳》,第一个动作是:金蛇抖腰。可我怎么也抖不好腰。周叔叔说:“这路拳是山东艺人杨人康先生所传,它吸取蛇的动作和身型,以其独特的掌法而得名。练拳时上体放松,步伐轻捷,手段多变,同时采用钻、翻、缠等动作组合而成,动作开合得宜,刚柔相济,柔中藏刚。长期习练对人体身心健康有较好的效果。”
克拉拉,武林广场晨练的人可多了,除了打拳、舞剑的,还有跳舞、练气功的;我一到武林广场就远远看见一片水红的羽扇,我起先还以为是哪个警校的小朋友在演出;但走近一看,原来是老奶奶们在跳扇子舞。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抗拒着自己的年龄,真是活得比我还快乐呢!周叔叔又说:“为了健康大家来到公园,聚在了一起。然而这时的公园已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简直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你看我们打拳的场地附近,一边是吊嗓子时此起彼落、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声;一边是腰鼓队锣鼓咚锵咚锵的喧哗声。另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响声,当然道门很多响声也就各个不同。不过,达琳你得注意力集中,首先把蛇拳的谱子背下来,听见没有?”
“听见啦!”我说:“金蛇抖腰、青蛇出洞、蛇形小架、蛇鹤相争……”
“好了好了,金蛇抖腰,你这腰要像蛇那样柔软懂吗?再来一遍。”周叔叔命令似地说。
我又做了一遍,这遍我把幼儿园里郁老师教我跳的新疆舞动作用了进去,没想到周叔叔说:“好,很好。”
克拉拉,下次周叔叔再教我蛇拳时,我就要把新疆舞一并跳进去了,我想这样的蛇拳应该叫它:”新疆蛇拳舞了。”
后来我大汗淋漓地练完了拳,我坐在石头长椅上看周叔叔练陈式太极拳时,我的眼前忽然产生了幻觉,我仿佛见到了古代的祖先们,见到了黄河中的精灵之船,见到了丝绸之路……,但我的幻觉恍惚间被一个独眼女人打破,她紧紧抓住我,用她的一只眼睛盯着我。
“喂,我的朋友你来了!”独眼女人对我说。
她穿着一件绿色上衣,领口上面镶着一圈绉褶花边。我好像在梦境中见过她,她那时的脸上布满一种紧张而疯狂的笑容。
“你看到我跳水红的扇子舞了吗?”独眼女人说着、闪动着她那不可思议而又富有生气的微笑。
我摇摇头。
独眼女人就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我触到了她硕大的乳房。它们像两颗巨大的心脏突突跳动着;一会儿独眼女人颤抖了起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她把我拖向一片水红的羽扇之中,让我与她一起踩着音乐节奏。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我紧紧贴在她的乳房上?这又不是交谊舞,为什么一个劲儿带我旋转着,使我眼花缭乱,像喝醉了酒一样,耳朵里的血液好像马上会爆裂出来。这时,我忽然有了一种新的幻觉,我觉得自己一瞬间就是一个二十岁的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红色的灯光正流泻到我的头上,我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时,2011年的空气里无数的香水,酷热迷狂之夜的兽欲、阴道分泌物。以及东西方人的汗液;在舞池可怕的狂热中,在色迷迷的跳舞者中,我看到了政客、商人、学者、演员以及恶棍和暗娼;所有的人都合着新潮音乐的节拍扭动着,灯光变成了紫罗兰色;我二十岁的魂灵在无法控制的舞蹈中,发现自己原来是在荒芜的沙漠之中;幻影在这里成为真实的事物。沙在空中刮着,而后又凝固成令人难以置信的玻璃怪物的形状。于是,我的幽灵带我跳着舞穿过沙漠,它们用铁掌紧紧地抓着我,我越是想挣脱,这铁掌就抓得越紧,我的手臂都又青又紫了。
我在沙漠的风中跳着,在布满道道条纹的沙漠上跳着;我看见一望无际的沙漠有如一条条蠕虫,穿过海市蜃楼的城市,在那里流动的空气幻象遮掩了在虚幻的繁华集市、商业中心。以及匪窟贼窝中悸动的城市;我穿过海市蜃楼的城市跳着,这里有美艳的女人拖着磷光闪闪的猫尾,飞越深井、越过绿洲,名流住宅区的街道正为了爱而喊叫着。这时候一首完全由沙漠元音组成的新曲向我倾泻而来,我与我的幽灵朋友们极其痛苦地跳着死亡之舞。
“斯芬克斯,”我大声叫着,我说我喜欢你这张独特的黑脸。然而,沙漠怒号着,我陷入了沙暴和旋风之中;我看见了那些隐形的树和植物,我竭尽全力呼喊:“妈妈,妈妈。”
独眼女人带我旋转着,她忽然听到我喊妈妈,立即停了下来。她以最柔和的声音说:“你怎么啦?”
“我做梦了。”
“白日梦?”
我点点头。
她轻轻地扶我坐到石椅上,然后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走了。
后来周叔叔打完陈式太极拳,领我去小吃摊吃牛肉粉丝和煎饺时,一个美丽的女乞丐向周叔叔讨钱,我看见周叔叔一下子就给了她拾元,真够大方的。
回到家里,妈妈刚刚从屏风街菜场买回来十几只螃蟹和一条黑鱼。妈妈说请我吃,其实是请周叔叔吃。这会儿,妈妈把螃蟹养在水池里,我数了数一共有12只,一个人可以吃四只,够多的了。
克拉拉,你喜欢吃螃蟹吗?如果你喜欢吃我就分两只给你,你可千万别怕它有那么多爪子呵;它其实是纸老虎,看起来张牙舞爪,实际上并不伤人的。如果你把它蒸熟了,是一道顶顶好的下酒菜。看来今晚妈妈与周叔叔是一定要一醉方休了。
现在,妈妈和周叔叔都上班去了;克拉拉,你别离开我,我们一起来弹琴吧!今天我们弹莫利斯啦威尔吧。拉威尔是继德彪西的印象派作曲家的代表,他1875年生于靠近西班牙的农村,生后不久就移居巴黎,并在那里度过了一生。克拉拉你知道吗?拉威尔殁于1937年,1937年怎么会死一个追求音乐技术完美的人呢?这可憎的20世纪啊!
我真怀疑20世纪有多少人听过《西班牙狂想曲》呢?20世纪发生过战争、瘟疫、饥荒,多少人在废墟和凯旋门前留下了苦难的回忆和忧伤的阴影。克拉拉,如果我生在20世纪初,我会给我最尊敬至爱的拉威尔先生写一封信,我的信会这样写:
“尊敬的拉威尔先生:
你的音乐给了我一个比你的出生地西班牙还要美丽的故乡,这个故乡是天堂。天堂里我常常能听到您的天籁之音,您确实让我顶礼膜拜地感动着。现在,我要把我的感动倾诉成文字,愿它从天堂飞到晴朗如洗的法国,飞到您的身边。”
我想这封信。从时间上来说早已诞生一个世纪了,可我想起这些文字依然心潮难平。克拉拉,现在我与你一起弹拉威尔的《西班牙狂想曲》吧!
傍晚时分,昏昏的街灯在冷风里粼粼地闪着。家家户户都在忙碌晚饭,洗菜池里肯定都是水声潺潺,炒菜锅里肯定有好吃的菜在炉灶上喧闹;无论大人和孩子有时都会从炒菜锅里抓一块食物塞进嘴里。此刻,我们家里显得异常空旷和寂寥。妈妈还没有回家,水池里的螃蟹有两只爬到地上了,我用火钳又把它钳回了水池。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你们看不见的我的幽灵朋友克拉拉。这会儿,我打开了一盏壁灯,房间里顿时就涂染一层黯黯淡淡的橙红色。隔壁邻居家传过来一首流行音乐,我知道这是范晓萱唱的《雪人》,学校里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过的。我特别喜欢那一句:“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妈妈还没回家,窗外枯树们在冷风里摇荡,像一个个饥肠辘辘瘦骨嶙峋的乞丐,看着它们我就非常感激把我包裹在温暖中的房间。克拉拉,你听见墙壁上的挂钟均匀而沉着的哒哒声了吗?它公正地把岁月轻轻向前摇去。过了年我就要八岁了,我早就盼望过年了。过年有压岁钱、有新衣裳、有好吃的东西、有看不完的电视,还有春节联欢晚会。
克拉拉,你喜欢那个节目主持人倪萍阿姨吗?你看她的口才多好啊!我长大要有她的一半口才就好了,可我总是笨嘴拙舌的,对说话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克拉拉,这会儿我听见门上的钥匙孔响了,一定是妈妈回来了。可我又猜错了,首先进来的是周叔叔,其次才是妈妈。妈妈手上拎着一把青菜,显然他们两个早就约会好的。
“达琳。”周叔叔一进来就把我举起来荡了个圈,真潇洒。
妈妈放下青菜,杀鱼、蒸螃蟹、烧饭,她的动作又快又麻利,一会儿工夫就摆满一桌丰盛的佳肴了。
我还是喝可乐,妈妈和周叔叔喝绍兴加饭酒。绍兴这地方我虽没有去过,但我知道它是个水乡,那里小桥流水,还有乌篷船和男人们戴的乌毡帽。据说周恩来总理就是绍兴人。克拉拉,你知道周恩来吗?妈妈说:“他可是个美男子啰!”
螃蟹蒸熟了就变成了桔黄色,黄黄的硬壳真好看。克拉拉,你猜猜看它一共有几条腿?
“4条、6条。”
不对,不对。一共有8条腿,如果再加上前面的一对螫,就算有10条腿了。腿上的肉又白又嫩又鲜,用醋蘸蘸吃味道好极了。
我们从六点半开始一直吃到八点半,这顿饭的时间够长的了。妈妈和周叔叔都喝到了微醺的程度,他们的话特别多。我听见他们说:“雪碧与可乐在餐桌上永远也无法与酒的那份神韵媲美的,要不阮籍与嵇康这两颗充满忧患和痛苦的酒魂,如何穿越时空来到我们面前呢?!”
阮籍与嵇康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克拉拉你知道吗?哦,我想他们大概是两个酒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