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守业一腔热情地让亲人们知道真实的自己,也就是另外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于守业,不曾想,却给亲人们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他们怀疑父亲的脑子出了问题,最轻也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于是,李大脚从此与他形影不离,并发誓要照顾好他的晚年生活。李大脚虽说也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能吃能睡的,看护个病人应该不成问题。她终日恪尽职守,严密监视着于守业的一举一动,一有风吹草动,就向于定山和媛媛汇报。李大脚出于对于守业的爱护,就连他上个厕所,都要在在边守候。
刚开始,于守业对李大脚的百般看护很不习惯,力争摆脱她的亲密接触,不承想,他越有这样的想法,李大脚越是提高警惕。万般无奈的他,干脆不闻不问了,她爱看就看,爱跟就跟,随她去。但从此他变得沉默了,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发呆,只有那棵老树和他厮守、相望,这棵老树是他人生的见证人,当年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老树下进行的――把委任状挖出来,埋上;埋上,又挖出来,最后也是在这棵树下撕了委任状,吞进了肚里。这一切,唯有这棵老树最清楚,但树就是树,不是人,无法给他证明什么。他望着树,就流泪下了两行混浊的老泪。忽然间,他想起哥哥于守大还可以给他作证,看来也只有哥哥能证明自己了。
又是一个周末,两家人聚在一起时,他突然冲于守大说:“哥,你说我到底是什么人?他没头没脑的话,让众人一下子哑了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大脚。她惊呼一声奔过来,想扶住于守业,仿佛眼前的病人会随时晕倒。他用力地把她甩开,直眉瞪眼地冲于守大说:“哥,你今天把话说明白了,我是不是特务?”
于守大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以为过去的事就如一场荒唐的游戏,过去也就过去了。他当年逃到了台湾,如今不也回来了?弟弟留下,也就是留下了,和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他们现在老了,要安度晚上的幸福生活,没想到,弟弟又旧话重提了,当着家人的面。他看着弟弟,想把过去的事情抹平了,便淡淡地说:守业,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还提它干什么?
他抓住了哥哥的胳膊,突然就感到万分委屈,眼泪也流了下来,然后说:“哥,你不知道,我心里堵得难受啊。”
于守大叹了口气,才说:“你是当过几天国民党的兵,四八年陆城解放前,你留下了,我们随部队去了台湾。”
于守大并没有提他特务的身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后来呢?”他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拉住哥哥的胳膊。
于守大又说:“哪还有后来。咱们现在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就是后来。”
“我当特务的事你不知道?”他急得涨红了脸。
“你是不是特务,当时只有中统局的人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记得当年是哥哥把他带到中统局那位上校面前的。把他带进去,哥哥就走了,委任状和037的代号,都是上校亲自授予的,的确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但身为特工得长的哥哥应该知道这一切啊。他望着哥哥,看着哥哥的满头白发,泣然道:“哥,你再好好想想,你真的不知道?”
于守大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在收音机里对我说的那些话,也是假的了?
于守大说:“当时凡是大陆有亲人的,都被喊去录音了,说的内容是他们早就写好的,我就是给念一念。你怎么能把这事当真呢?”
他傻了似的立在那里,真不知道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哥哥的脑子出了问题。从那以后,他变得更加的沉默了,抱着头,努力地想过去的事――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没有一个能相信他。
后来,他就想到了政府,想到政府的台办,他要向政府说明自己的过去,让政府证明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顺利地找到了台办,还是那位戴眼镜的韩同志热情地接待了他。见到韩同志,他似乎见到了亲人。当初哥哥寻访大陆的亲人,就是这个韩同志帮助联系上的,他希望通过韩同志,再一次和过去的自己也联系上。于是,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了,说到了一九四八年,也说到了委任状和037的代号。
韩同志很忙,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和人打招呼。终于听完他的叙述,韩同志仍是一脸可亲地说:“于老师,咱们的政策是向前看,一切以经济发展为主。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是不是特务我们不追究,这不是从前了。”
他听了韩同志的回答有些张口结舌,半晌才说:“可、可我是特务啊。”
韩同志又说:“你在文革时没受到迫害,也没受到打击,我们就没法给你平反。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台湾若是还有什么亲属想回来投资,我们举双手欢迎。您老别特务特务的了,现在还有什么特务啊。”
他找组织证明自己的身份,却是无功而返。他只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回到家里,他又坐在那棵老树下,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把自己给丢了,他再也找不回自己了。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脑子有了毛病?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都生活在梦里?
他想不通、也想不透,越想越迷糊,目光就穿过那棵老树,费力地向天空望去。天很明,很干净,干净得什么都没有了。他费劲地去想,想着想着,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惊恐地大喊:“桂芬,桂芬啊,你在哪里?”
李大脚忙从屋里跑出来,冲他道:“老于,你想干什么,我帮你啊。”
他看到了桂芬,真实的桂芬,陪着他风风雨雨生活了多年的桂芬。这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于是他笑了,表情明媚,像个痴呆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