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杨槐和王伏生为渡江做准备时,团长岳福常突然找到了他们传达了一份命令,他们这个团要北上,他们北上的任务就是剿匪。
当时有许多解放区,残留了大批国民党残余部队,他们没来得及逃走,就跑进了大山里,隐藏一段时间后,随着解放军的南下,解放区便成了真空地带。这些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便又浮出水面,不断地骚扰解放军,杀人放火,抢粮掠物。一时间弄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新中国快成立了,已经到了该稳定后方的时候了,从两万大军中,抽调了一批精干力量,杀了个回马枪,进驻解放区,肃清那里的残匪。
部队在北进的过程中,途经冀中,杨槐和王伏生顺便回了一次家。
两人当兵离开村庄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一同归来。走到村口时,王伏生停了下来,杨槐回头望着停下脚步的王伏生。王伏生正在整理衣服,以前他回来穿的都是国民党军装,这次是解放军军装,他一时有些不适应。他从帽子一直整理到前襟,然后问杨槐道:你看我这样行么?
杨槐笑一笑,对杨槐来说,他已经适应了王伏生穿着的这身军装了,在王伏生的心里,他似乎对自己还不怎么自信。杨槐就拉着王伏生一边走一边说:伏生,你穿这身衣服,比国民党军装舒服多了。
王伏生舔舔嘴唇,憨憨地笑一笑,随在杨槐的身后往庄里走。
庄里一派新气象,大街小巷张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和口号,什么新社会好、解放全中国、支援前线等等。忙碌的人们也是面带喜庆之色,嘴里一边哼着《解放区的天》一边匆匆地走过。他们见到了杨槐和王伏生都热情地围过来,伏生参加解放军的消息村里早就听说了,此时伏生家的门楣上早已挂上了军属之家的牌子。人们纷纷问着部队上的事,杨槐就大声说:部队就要过长江了,江南就要解放了,老蒋已经没有地方藏了……
人们听了就都喜笑颜开起来,有个中年妇女过来,拉了拉杨槐的衣襟,又拍打几下伏生的衣服,啧着声说:还是解放军的衣服好看。以前两人穿着不同的军装回来,人们也曾议论过他们的服装,上前摸捏了,然后就啧着舌头说:槐呀,你们衣服可不如伏生的衣服,伏生的衣服是呢子的,你这是土布的。那时八路军和国民党的这两支队伍在老百姓的心中没有明显的差别,都是抗日的队伍,只要打鬼子,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一样的。但伏生的衣服就是好,兜里还有银元,揣在衣袋内有声有色地响着。人们对伏生就一脸羡慕了。日本人投降后,两支中国队伍交战了,人们就分出了善恶好坏,再好的国民党衣服在人们眼里也不中看了,反倒是解放军的衣服,怎么看都受用得很。
王伏生走到自己家门前时,香草领着福娃已经站在自己家门口了。伏生停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香草和孩子。香草就冲福娃说: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
虽然他们分别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福娃似乎对伏生已经陌生了,他躲在香草身后,偷眼打量着父亲。
伏生蹲下身子,看着福娃说:我是爸爸呀……
福娃仍陌生地看着伏生。
伏生抬起头就看到门楣上“军属之家”的牌匾了,他怔怔地瞪着,嘴里喃喃地说:草,你们过得还好么?
香草说:我们现在是军属了,政府什么事都照顾我们。
伏生吁了一口气,他的手又下意识地放到衣兜里去掏,这次什么也没掏出来。
杨槐走进家门时,母亲正站在院子里,她睁着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什么了。自从小凤和杨父被日本人抓进了炮楼,她就开始哭泣,她盼着两个人能平安地回来,结果两个人都没能回来,从那以后,她经常站在院子里向远方眺望,一边流泪一边眺望,后来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了。但她每天仍然站在院子里,仍做出眺望的样子,这种等待成为了她一种生活,风雨无阻地站在院子里等待,便成了杨母的一种信念。
杨槐望着院子里的母亲,便想起了父亲,他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娘……
杨母僵在那里,伸出了手,半晌没有叫出声来。
杨槐走过来捉住了母亲的手,他这才发现母亲已经看不见了。他就那么望着母亲,想着父亲,也想到了小凤,他哽着声音说:妈,孩子不孝,没能救出爹来,也没能救活小凤……母亲听了杨槐的话一下子大哭起来。
那天母亲摸索着为杨槐下了一碗面条,然后颤抖地端到杨槐面前,杨槐接过来,眼泪就滴在了碗里。
杨槐吃着面,母亲在一旁唠叨着:你爹是为了救小凤才死的,现在爹没了,媳妇也没了,家里就留下我一个人了。
母亲边说边用衣襟擦着眼泪。
他叫了一声:娘……
面条便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杨槐放下碗,拉过母亲的手道:娘,等剿完匪,全国解放了,我就回来陪你过日子。
母亲推开他的手,止住哭声道:小凤再也回不来了,那是个多好的姑娘呀,都没来得及登咱家的门,就让小鬼子抓去了。你要记住,她是你的媳妇,槐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娘张罗不动了,你可得给咱家再找一个媳妇呀。
杨槐抓住母亲的手,他的眼泪落在母亲的手上,他哽着声音说:娘,等全国解放了,我一定给你领个媳妇回来。
相聚永远是短暂的,第二天一早杨槐和伏生就出发了。
母亲一夜也没睡,她一直坐在杨槐的身边,她大睁着眼睛,似乎看见了杨槐,她用双手丈量着杨槐的身子,然后说:槐呀,你胖了。杨槐看着母亲,就那么望了一夜。父亲在时,他没有对母亲这么牵肠挂肚过,现在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了,这种牵挂连着他的心。那时,他在心里发誓,等战争结束了,全国解放了,他就回到家里陪母亲好好过日子。
伏生离开家门时,福娃已经熟悉他了。此时抱着他的腿一迭声地喊:爸,爸,我不让你走。
香草把福娃抱过来,眼里就含了泪,福娃在哭闹着,她说:伏生,等打完仗就回家来吧,过日子不能没有男人。
伏生狠狠地点了头,硬下心肠把头扭了,向前走去。福娃这时叫了一声:爸……便挣脱开香草的怀抱向伏生跑过去,伏生停下脚,把福娃抱在怀中说:福娃,等爸爸打完这一仗就再也不走了,天天陪着你。
福娃懵懂地点点头,香草说:让我们娘俩送你一程吧。
香草陪着伏生向村外走去,杨槐已经在村口等待伏生了。在村口香草见到了杨槐,伏生把孩子放下来,香草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两双鞋垫,一双递给伏生,另一双递给杨槐,然后目光望着远处说:脚在你们身上长着,走多远都别忘了回家的路。你们放心走吧。
香草说完,弯腰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向村里走去。
孩子在喊:爸,爸,我和娘在家等你。
杨槐冲伏生说:有家的人就是不一样。
伏生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笑一笑道:槐,我羡慕你,一个人没有牵挂。
两个人说完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伏生又回了一次头,看见香草和孩子立住脚正目送着他们。伏生没有意识到,这一望便成了他最后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