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林深深地对士兵们愧疚着。此时,他已经不再发烧了,经过这些日子“回归热”的折磨,身体虚弱得要死要活。气短头晕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一想起那些“回龙汤”肠胃就恶心得痉挛。那次,他清楚过来后,看到了那只曾盛着“回龙汤”的缸子,便晕死过去。又一次清醒之后,便吐了,吐得翻江倒海,地动山摇。
他吐过后,病却彻底的好了。那一刻,他恨不能一枪把自己打死。他一想起“回龙汤”便在心里发誓咒骂地说:“操他妈,我李双林不是个人了,哪有人吃自己屎的!”
相反,他却对士兵们深深地感激着,他清醒了之后,就知道这一路发生的一切。如果没有这些士兵,或许李双林早就死了。是高吉龙没有抛弃他,是这支队伍没有抛弃他。他从心里深深地感谢他们。
虽然身体虚弱,但他再也不忍心躺在担架上了,高吉龙放心不下他,仍派两名士兵搀着他往前走,这样走了一程,两个兵气喘吁吁,弄得李双林心里不忍。莽林漫漫无尽头,谁都想省一点力气,也许就是这一点力气,会支撑着他们走出丛林。李双林坚信丛林总有尽头,他们早晚会走出这该死的丛林。所有向北走的人都坚信着这一点。李双林想:再也不能连累任何人了,一定要自己走。想到这,他便对身边的两个兵说:“你们走你们的,我的病好了,自己能行!”
两个兵就说:“那怎么行,照顾好你,可是高营长吩咐的。”
李双林就有些生气,他甩开他们的手,咬着牙向前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我这不很好么!”
两个兵看到这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相互望一眼道:“李排长,那你就多保重,走不动时叫我们一声。”
李双林冲这两个士兵点点头,他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不是同一个连的。李双林和高吉龙是在入缅前几天来到这个营的,自己排里的那些士兵,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认全,仗便打败了,许多不知姓名的士兵,便永远地从他身边消失了。
刚开始,李双林独自还能往前走一段,可越往前走,双腿越发飘,那双虚弱的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听他支配了。他知道,自己真的再也走不动了。然而,他不忍心劳累那两个力气已经用竭的士兵了,他无奈又绝望地坐在了草丛里,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袭遍了他的全身。他看到远处,或不远处,一个又一个士兵摇晃着,挣扎着向前走去,他想喊一声,那一声求救的呼叫终于没有从他嘴里喊出。他想站起来,顺着战友们走过的脚印继续走下去,可他努力了很多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想到了爬。于是,他就真的爬了起来,草被他的身体压倒了,他抓着前面的树枝、树根,腿蹬着草地,一点点地前行着。这时,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那是求生的眼泪,也是绝望的眼泪。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爬也要爬出丛林,爬回到祖国去!回到祖国,家乡还会遥远么?他一想到东北的家乡,眼泪就流得更加汹涌了,破败的山河,破败的家园,晦涩地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他便朝着这样一幕幕的情景向前爬去,爬去……
他趴在那里大口地喘息着,眼前的山林愈加变得高大而又茂密了,没有阳光,没有风,仿佛眼前的一切就是通往地狱之路,是另一个世界的模样了。
李双林后来看到了童班副和四个女兵在眼前不远的地方走过。他知道那个班副姓童,入缅前他们还聊了一会儿,他知道童班副的老家离自己的老家很近,走路大约也就是一个时辰的样子。那次他握着童班副的手摇晃着说:“咱们还是老乡呢!”
童班副也说:“可不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在当时,他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因为在东北军中,随便找一个人问一问老家的方位,都离自己的老家不远,若再细问下去,说不定还会沾一点亲戚。
童班副在前面开路,那四个女兵随在后面,李双林不认识那四个女兵,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显然不是他们这个营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童班副带着这四位女兵一点点地消失在丛林里,最后再也看不见他们了。这时,周围很静,静得仿佛这个世界已不存在了。一股更大的恐惧感笼罩了李双林,更准确一点,李双林感受到了孤独,是前所未有的孤独使他感到恐惧了。在那一瞬,他下定了决心,要是再有战友从身边走过,他就呼叫,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可惜再也没有人从他视线里走过了,他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然而没有回答,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山林里响着,很快又被密密的丛林吞噬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李双林拼命地向前爬去,他一边爬一边喊着:“有人么?有人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喊声空洞而又苍白,最后,他被自己的喊声吓住了。他要站起来,挣扎了半晌,才终于扶着身旁的树干站了起来。这时他发现,整个丛林暗了下来,他知道天快黑了,他想:自己天论如何也要在天黑前追上他们。这么想着他向前走去,他的腿一软,眼前真的黑了下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觉得自己是在飞,轻轻的,飘飘的,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李双林不知道,身旁一棵树上的树枝轻轻响了一下,接着跳下来一个“人”。说是人,因为这“人”是用双腿在行走,这“人”的头发披散着,一直披散到腰际,腰上被一件兽皮遮了,“人”的胸前挺着一双硕大的乳 房,从这可以判断出,这“人”是个女人。她个子不高,浑身的肌肉却发达异常,双眼深陷,双唇肥厚。她从树上跳到地上,机敏地向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便轻灵地向李双林走过来,不,是奔跑过来,她的动作有些迫不急待,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她的呼吸急促而又有力。她走到李双林身旁,弯下腰来,她的长发也随之披散下来,落在李双林的脸上,她又伸出手试了试李双林的鼻息,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李双林扛在了肩上。她又四下里张望了一眼,然后迅疾地向丛林深处跑去。
这时,世界已是漆黑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