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父亲便开始翻日历牌,他翻到立春那一天使不动了,立春那天日历,被他折了又折。
父亲剩下的时间里会长时间地伫立在门前那片空地旁,呆呆地望着那片空地出神,在他的眼前,一粒粒饱满的高粱被埋到土里,然后生芽,破土,最后就是一片火红的高粱地了。
这是家乡的高粱。
是父亲和大奎一起亲手种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的,不知为什么,父亲一下子似乎就老了,有时会为一件小事叨叨个没完,像女人似的。母亲说:父亲到更年期了。
早在大奎出现之前,父亲老家的人就曾无数次地找过父亲。他们找父亲有许多事要办,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亲人解放军在社会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况且父亲又是解放军中的首长,许多地方上的领导都是和父亲一同战斗过的战友,不说别的,单说父亲不同时期的警卫员就有好几位在地方上担任着很重要的角色。
老家的人有许多事需要求助父亲,大到求父亲买汽车、拖拉机、化肥、水泥,小到求父亲允许他们当兵。在老家人面前,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那时,父亲体谅着乡亲,理解着家乡。虽说父亲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的一缕乡音,都能勾起他许多少年的情结。那时他对待老家的一切还是理智的。
大奎出现以后,便把他和老家又一次千丝万缕地联系到了一起。抽象的老家一下子具体了。
从那以后,大奎不时地出现在家中。
那年春天,大奎如约而至地带来了高粱种。他和父亲日夜奋战,终于把高粱种种在了军区大院父亲家门前,直到高粱从地里钻出了绿绿的芽茎,大奎才放心地离去。
剩下来的日子里,便是父亲守着一天大似一天的的高粱地在期盼了,他在等待收获的季节,在没有战争岁月中,守望高粱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大奎又一次出现时,他带来了许多礼物,有家乡的高粱米,还有玉米碴子。他肩上驮着这些家乡特产,风尘仆仆地来到家中。他到家的时候,父母仍在上班,弟弟妹妹们还没放学,大奎便把东西放在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家人的归来。
大奎不时热络地冲每个路过家门前的人说:俺大奎回来了,晚上到家来玩吧。他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些路过的干部、战士并不认识大奎,他们冲大奎惘然地点着头。大奎就很满足。
母亲第一个走进大奎的视线,大奎发现了母亲,惊惊诧诧地叫一声:娘,可想死俺了,说完便孩子似的奔过去。
母亲仍然不习惯大奎这么大呼小叫,但母亲又不能说什么,快步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道:大奎来了,快进家吧。
大奎就脆脆地应了:哎——
大奎进屋后便变法似的为母亲拿出一双老棉布鞋,鞋底细细密密地纳了。大奎捧着鞋递给母亲穿,这是儿媳妇孝敬您的,穿上可暖和了。
母亲把鞋接过了,母亲早年穿过这种千层底的老棉布鞋,母亲小时候还学着做过,一针针,一线线,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双鞋的辛苦。小时候的母亲灯下看着自己的母亲一针针一线线为一家老小做鞋,这双鞋触动了母亲温馨的回忆,母亲愉快地把鞋收下了。大奎就显得很高兴。大奎就说:娘,你以后用啥你说一声,你儿媳手可巧了,啥都能做得出。
在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母亲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她走进厨房里,她要生火做饭,她对大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怜悯还是亲情,总之,大奎在母亲的心里很复杂。
不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大奎见了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搓着手,一叠声地叫:爹,爹。
父亲就说:俺知道今天一准有好事,左眼皮都跳一天了。父亲说完又冲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道:今晚多整两菜,咱爷俩要喝两杯。
大奎为父亲带来了一个烟袋,这个烟袋似乎有些年头了,烟薰火燎的。大奎小心地拿出来递到父亲面前说:爹,这是俺爷留下的,俺娘临死前给的俺。
父亲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烟袋,他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父亲的眼圈红了。父亲一句话没说,他一口气用那个烟袋抽了好一阵大奎从家里带来的叶子烟。一时间,家里便被那叶子烟的味道笼罩了。
大奎这次来给家里人都带来了礼物。来之前大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家里那头猪卖了,一部分做路费,另一部分给弟弟妹妹们买了礼物,他为林买了一件羊皮袄,他记着林送给他的那件大衣,又为晶买了一条红纱巾,为海买了一条羊皮裤。后来,他一一把这些礼物送到弟弟妹妹手里。许多年过去了,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用过大奎送给他们的东西,一直放在屋里的一角尘封着。这一点大奎不知道,弟弟妹妹们不是嫌大奎的礼物轻了,而是因为这些东西早就过时了。
后来,大奎来家里的次数便愈发地勤了,他再来的时候,便不是一个人,随同他来的还有一群年轻人。他们是来求父亲的,他们想要当兵。那阵子,当兵是很时髦的职业,入党,提干自然是光宗耀祖,就是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回乡务农也算长过见识,人前人后,也可以风光一阵了。不说别的,找个对象都容易多了。当兵的人多了,想当兵便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在家乡人人都知道父亲,知道了父亲便知道了大奎,因此,大奎在家乡一下子也变得著名起来。不时地有人手提两瓶散装白酒,找到大奎,他们希望大奎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实现他们的梦想。大奎在真心实意面前还有啥说的,他已经啥说的也没有了,然后带着这帮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如蜂如蚁地来到家里。
大奎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显得高贵而又快乐,他向父亲介绍眼前这些孩子,大奎说:这是张哥家的老二。
大奎还说:这是李嫂家的老大。
大奎又说:这是老王家的二丫。
父亲不知道张家,也不知道李家,但他都知道这是老家乡亲的孩子,凭着这些,啥都没啥了。
然后父亲就频繁地四处打电话,归他管辖的有许多守备区,还有军分区,在那里当首长的都是父亲的老部下。
于是,父亲就在电话里说:小李呀,帮助解决几个兵吧,老家的子弟,去找你了。
父亲又说:小范么,老家的孩子,要当兵,帮助解决几个吧。
父亲就这样,安排了一批,又安排了一茬。在父亲的心里,这算不上搞特殊化,当兵光荣,要是没有战争年代那么多踊跃参军的年轻人,能打跑小日本?能把老蒋赶到台湾去吗?因此,父亲觉得有义务把老家的年轻人一批一茬地送到部队中,让他们扛枪保卫祖国。
父亲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大奎的积极性,他乐此不疲地往返奔波于老家和军区之间,那样子,仿佛他自己是个运输大队长,把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运往部队。
有一次,他冲父亲得意地说:爹,公社书记都找俺了,他说,俺对家乡贡献大,还说让俺当生产队长哩。
大奎从来没当过什么干部,在他的眼里生产队长俨然是个很大的官了。
父亲望着大奎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大奎的肩上,大奎感受到了父亲那只手又热又沉,父亲说:大奎好好干,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爹。
嗯哪!大奎高兴地应了。
不久,大奎果然当上了生产队长。
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大奎,就更有责任和义务一次次往沈阳城里跑了。每次来,他都领受了许多任务,公社书记给他开了一张条子,上面写满了农村紧缺物资。大奎觉得责任重大,急如火星地来找父亲。
大奎带着一批一茬的乡下人,大呼小叫地来到家里,最不习惯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晶和海。那时,林高中已经毕业,被父亲送到边防哨卡当兵去了。晶和海仍在读高中,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景象。一群一拨的乡下人,坐满了房间,他们有沙发不坐,却盘腿坐在地下,就像坐在田间地头。然后不停地抽烟,吐痰。烟是家乡的叶子烟,味道又臭又辣,他们围绕着父亲,父亲在他们的心中就是伟大的救星。
父亲说:当兵好。
他们说:保卫祖国。
父亲还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他们说:俺们都是你的孩子,你下命令吧。让俺们干啥就干啥。
父亲望着眼前,目光炯炯满怀希望的下一代,他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他似乎看到了部队的未来。有这么多家乡的热血男儿踊跃当兵,还怕啥苏修和美帝!
父亲兴高采烈地为家乡的孩子们勾画美好的蓝图时,晶和海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受着这种臭气薰天的煎熬,门虽说关上了,烟是挡不住的,一阵又一阵烟浪和哄笑,顽强地走进门缝,侵袭着他们娇嫩的神经。功课是无法复习了,书本散乱地扔在桌子上,他们把头扎在被子里,试图通过这种办法躲避臭气对他们的蒸染。
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吃饭,他们不想去吃饭,但父亲不让,一定要全家都坐在桌前陪着老家的乡亲,父亲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完美地表达他的高兴心情。
家乡的年轻人,尚没有走进部队这所大学校,他们还没有经历过革命的洗礼,有些举动还不那么文明得体。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还不时地夹着菜往父母碗里放,也往晶和海的碗里放,有痰有鼻涕也不避人,站起来吐就是了。
母亲吃不下去了,晶和海也吃不下去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但他们又不好走,就在那里坐着,象征性地,味同嚼蜡地吃上几口,便借口说自己吃饱了。乡亲们不解,便劝:再吃些,咋就吃那一点点呢,还不如俺家的花猫吃的多呢。
他们用猫的食量和晶、海对比着,他们一点恶意也没有。
晶和海终于忍不住,他们奔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他们难受得哭了。最后他们一致提议不在家住了,去住校。母亲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同意了。
父亲得知这一消息时,自然也是满心欢喜,他不知道,晶和海为什么要去住校,他以为孩子大了,成熟了,要去锻炼自己。父亲的观念是;好男儿要志在四方。他当然同意自己的孩子要在外面经风雨见世面。在以后,对待三个孩子的安排上,父亲也做得大公无私。晶和海高中毕业之后,都分别考上了大学,父亲却没让他们去上大学,而送到了部队让他们当上普通一兵。晶和海不同意,又哭又闹的,母亲也反对,父亲说:哭啥哭,当兵才是最光荣的职业,你们到了部队有本事去考军校,当一辈子兵。
在家里父亲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晶和海便双双去当兵了,他们果然考上了军校,毕业以后成了很年轻的军官,晶和海没能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当一辈子兵,在父亲离休不久,他们双双离开了部队,这是父亲没有料到的。老年的父亲无法左右这一切了,好在部队里仍有家乡的青年们在战斗着,这是晚年父亲最大的安慰。
大奎再一次来家里时,没见到已经住校的晶和海,家里少了两个人,大奎觉得有些空落。他不知道晶和海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态度,他却无法和他们从感情上分开。
那天晚上母亲包饺子,大奎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帮忙,大奎冲母亲说:娘,你多包些,俺给小妹,小弟送饺子去。
饺子包好了,大奎没吃一个,便把煮好的饺子装在饭盒里,东打听西问地找到晶和海的学校。晚饭的时间已过,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大奎不敢去打扰上自习的晶和海,便把饭盒抱在胸前坐在台阶上等晶和海。很晚了,学生们才下课,晶和海挺远就看见了大奎,他们清楚大奎是来找他们的,他们怕同学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个乡下哥哥,他们从来没有在同学面前提过。晶和海发现大奎之后,便偷偷地溜走了,那一晚,大奎自然没有见到晶和海,他又把早就凉了的饺子抱了回来。
大奎觉得没有尽好自己的义务,那天晚上一夜也没睡好,长吁短叹了一夜。
第二天,他又去学校找晶和海,他觉得来家里一次见不到小妹小弟是一件挺遗憾的事。几个月没见了,不知他们是胖了还是瘦了,在他的心里,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不是情也不是义,而是血脉的相融。他一次次去学校,自然又是一次次失望而归。
最后,他要走的那一天,还是见到了晶和海,是父亲派警卫员把晶和海叫回来了,父亲觉得大奎来一趟见不到晶和海也不是个事。
大奎见了两人,眼泪都下来了,他是真心惦念两个人,他抓住了他们的手,晶和海不看大奎,拧着脖子望着别处,大奎就说:小妹你晒黑了,哥给你买的纱巾咋不带呢。又冲海说叫:小弟,你又长高了,好好长吧,等你们放假了,去大哥家,大哥让你嫂子天天给你们包饺子。
大奎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许多年以后,晶和海都长大成人了,明白了世上许多亲情和事理,他们才从感情上接纳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父亲一年大似一年了,老年的父亲越来越多地说到家乡。父亲十五岁离开家乡,以前忙着打仗,现在又忙着军区的工作,他一直没有抽时间回一次老家,有关老家的一切,一次又一次都是大奎带来的。
父亲的梦里时时梦见自己的家乡,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飘起,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清,那是一副怎样的人间景象呀。在这种人间景象中,有他的儿子大奎,还有他那些孙子孙女们,一大家子人。大奎一次次带着乡亲们求父亲办这办那的,惟独没有给自己办过一件事。他甚至没有带过自己的孩子来过城里。父亲每次问,他都说:爹你放心,家里啥都不缺,你孙子孙女们过得都挺好的大奎不时地拿出一幅最近的全家福指点给父亲看,老大又生了一个儿子,二丫又添了一个闺女。父亲看着儿孙满堂的照片,心里的滋味一时说不清。
大奎第一次来家时,和全家合过影,父母坐在中间,周围站着他和林、晶、海。林、晶、海的样子显得有些别扭,他们都侧着身,似乎是要躲开大奎,大奎冲前方笑着,笑得一脸真诚和幸福。大奎把这张全家合影带回了家里。
大奎心满意足,他有条件,也有理由求助父亲,但他从来没求助过父亲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个农民,一家人也都应该是农民,这样没什么不好,一家平安,不愁吃,不愁喝,这日子就行了,还想咋的。
大奎真的不想咋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父亲有生之年回一次老家靠山屯,看一看老家,看一看他的孙子们。
父亲和大奎说的话自然也是离不开老家,大奎一次次向父亲描述着老家的变化,父亲一遍遍地听。每次听完,父亲都感叹:还是老家好哇。大奎说:那可不是咋的,爹,你就抽空回老家看看去吧。现在老家的日子过得可好了。
父亲在大奎的描述中,心一次次飞回了老家。
父亲在离休前几个月终于回了一趟老家。父亲原本不想惊动任何人,回老家嘛,完全是私事,走一走看一看了却一桩几十年的心事。但父亲的行踪还是被省军区知道了,父亲刚下车,过去的老部下、老战友便拥过来,不由分说让父亲上了车,于是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向父亲老家靠山屯开去。父亲真的不高兴了,怒道:你们这是干啥,你们是成心不让俺老石舒心呐。
最后父亲和老部下们达成协议,车开到村口就回去,过几天来接父亲就是了。车队开到村口时真的就停住了,父亲打发走随行的车队,一个人向村里走去。
大奎早就知道父亲要回来了,他在村口已经等得有些时候了。大奎终于见到了父亲,大奎喊了一声:爹,便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回到阔别了几十年的靠山屯,他显得很激动,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一切景物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
大奎引领着父亲向村里走去,靠山屯和几十年前相比发展壮大了许多倍,昔日破破烂烂的马架子,早就被亮亮堂堂的新房取代了。大奎终于领父亲来到自家门前,大奎劈着声音说:爹,咱到家了。
这时屋里拥出十几口子人,大奎就亮着声音说:你们的爷爷回来了,还不快跪下。
十几口子人,仿佛听到了口令,黑压压齐斩斩地就跪下了,他们一律喊着:爷爷到家了。
父亲先是吃惊,接着他的心里一热,他望着眼前这一大家子人,都是他的骨血,通过大奎繁衍出来的,也就是说:在靠山屯,石家的骨血和生命将一代代地繁衍下去,子子孙孙,渊远流长。虽说父亲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亲人们,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熟悉的、久违了的亲情,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大奎时一样。
父亲热泪横流。
父亲自语着:到家了?
儿孙们跪地答:到家了。
父亲觉得眼着这一切如梦如幻。
那一次,父亲在老家住了三天。
他看了父亲的坟,母亲的坟,后来大奎指着一处坟说:爹,那就是俺娘。
父亲伫立在邱家丫头坟前,几十年过去了,如烟如梦,父亲又想起了滚热的火炕上,邱家丫头一次次把脚隔着炕桌伸到自己怀里的情形,几十年的往事了,仿佛就在昨天。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他竟有些不敢相信,身后的这些生命竟是他和邱家丫头无意间繁衍出来的。
父亲伫立在邱家丫头坟前,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就那么呆呆地立着。
晚上,他终于又一次睡上了火炕。炕还是那么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他此时觉得是那么舒泰,每个关节都放松了,身边挨着他的是大奎。
大奎就问:爹,咋样?
父亲说:老家好哇。
父亲躺在老家的火炕上,又一次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窗外的天空有星儿一闪一烁,有蛙声、虫声一阵阵地传来,父亲恍若又回到了童年。父亲很快便入梦了。
父亲从老家回来不久,终于离休了。
离休后的父亲更加思念起家乡了,好在有大奎不时地从老家匆匆地赶来,带来老家的小米和高粱,父亲对家乡生产的粮食百吃不厌。父亲老了。大奎也老了,但他仍坚持着每年来两次,捎来家乡的特产。大奎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他每次背着家乡的粮食出现在干休所院里时,他都能看到父亲坐在干休所的石凳上向他这里张望,仿佛父亲在那里已经等了许久许久了。
大奎一望见父亲的身影,就显得很激动,大声喊:爹呀,俺来看你了。
父亲看见大奎艰难前行的脚步,眼睛便潮湿了。
夜晚父亲和大奎坐在干休所院子里,两人时断时续地说话。父亲有一次望着天空就问:咱老家是不是在那颗星星底下?
大奎答:可不是咋的,在老家望那颗星星可亮了。
父亲便把目光凝在那里,大奎也把目光凝在了那里。
大奎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大奎一走,父亲便算计着大奎下次来的日期,这次早就过了大奎来的时期,可大奎还是没有出现。
终于有一天,大奎没有来,却等来了大奎的儿子老大,他一见到父亲便说:爷,俺来看你来了。
父亲就愣住了,老大风尘仆仆的,像大奎一样背着老家的粮食。
父亲问:你爹呢?
老大的眼圈红了,他嗫嚅着说:俺爹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便望着远天那颗星星,久久地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