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坐骑倒下了,将军的一条腿折了。
--父亲语录
老年的父亲,在傍晚时分,长久地伫立在自家阳台上,望着西天如火的晚霞,磨磨叨叨地经常说着一句话--将军的坐骑倒下了,将军的一条腿折了。这话听起来文绉绉的,和他的身份一点儿也不相符。这话在父亲的嘴里说长了,就显得很不搭调。虽然不搭调,但是父亲仍然一遍遍地说,父亲这个人就显得很磨叽了。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埋在父亲心里的“结”,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没有解开心里这个“结”,这个“结”缠绕在父亲心里已经许多年了。
按照胡师长的话说:父亲参军时还没有枪高,你这个小崽子打仗肯定不好使,你就当我的警卫员算了。于是父亲就成了胡师长的警卫员。
胡师长有匹战马,枣红色。绰号飞火流星。飞火流星战马,不是一般的马,救过师长的命。 有一次,部队和日本小鬼子在榆树沟打了一场遭遇战。原来部队是想和小鬼子兜圈子的,把小鬼子整迷糊了,拖垮了,再来收拾小鬼子。结果情报有。误,没等把小鬼子整迷糊,自己先把自己整迷糊了。和小鬼子遭遇上了,没办法打吧,于是就乱哄哄地打上了。因为是遭遇战,双方都没有准备,胡师长都没来得及布置部队,更别说建个指挥部什么的了,于是双方就乱哄哄地纠缠到了一起。
胡师长骑着飞火流星,那一年飞火流星刚满三岁,在马的寿命中,三岁的马正值青春期。在这之前,飞火流星陪着胡师长大小战役打过无数次了。因此,它显得见多识广,一点儿也不怯场,说打就打。飞火流星是匹公马,又正处在青春期,很容易激动,子弹、炮弹什么的在它和胡师长身边飞来绕去。它和胡师长一样,一听到枪炮声就激动得浑身乱颤,什么就都没有什么了。 胡师长刚开始用枪射击,抬手一个,挥手又一个。结果,子弹没了,胡师长就用刀。飞火流星很有眼力,也是训练有素。它知道什么时候飞奔,什么时候停下,胡师长骑在马上,就在飞奔和停下之间,砍杀着小鬼子。这仗打来打去,就拉长了战线。胡师长砍飞了一个小鬼子的脑袋,喘口气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部队脱节了。自己身边左右都没了自己人,他和飞火流星太兴奋了。就在他愣神的当口,一颗子弹击中了胡师长,他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一头栽了下来。
那时激战打得正酣,部队一面寻找着自己的指挥员,一边拼杀着。因为双方实力悬殊,无奈之下,部队只能撤出战斗了。那时,他们都没看见自己的师长,他们一口气撤进了深山老林里,这时才发现少了他们的师长。官兵急了,他们不能丢下师长不管,他们要杀回去,救出自己的师长。他们翻过一座山头时,便看见了感人的一幕。飞火流星踉跄着回来了,它的脖子上挂着师长,嘴里紧紧叼着师长的衣服,师长因流血过多,已经昏死过去了。飞火流星也受了伤,它的伤口在后腿上,血正滴滴答答地流着,因此它的脚步有些踉跄。它一看到自己的人,才立住脚步,轻轻地把胡师长放下,然后自己也一头栽倒了。
师长的战马--飞火流星救师长的故事被传为佳话,广泛在部队里流传。那时,父亲还没有参军。父亲当上了胡师长的警卫员后,也被这段故事感动了。
父亲给师长当上警卫员后,严格地讲他并没有履行警卫员的角色,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照看飞火流星。胡师长打仗的时候不希望有警卫员在身边,那样的话会显得很碍事。他想到阵地的最前沿,警卫员会为了首长的安全考虑,死活不让往前沿靠。胡师长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但身边又不能没有警卫员,于是他就选中了瘦小的父亲给他当警卫员。
父亲经常牵着飞火流星随在师长的后头,飞火流星自从救过了师长,它在师长眼里从一匹战马一下子变成了伙计。师长是山东人,它称飞火流星伙计的时候,舌头打着弯,声音一颤一颤的,听起来亲切温暖。平时行军的时候,胡师长很少骑马,而是由父亲牵着。场面就有些可笑,遇到急事的时候,胡师长呼哧带喘地在前面飞奔,父亲牵着马在后面跟头把式地追,飞火流星随在后面就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胡师长舍不得骑马,飞火流星救过师长的命。
但打仗的时候却是个例外,冲锋陷阵,胡师长总要和飞火流星在一起。那时,马随人的指挥,奔腾躲闪,如影随形。只要胡师长的战刀一举,飞火流星顿时亢奋地嘶鸣一声,指哪儿打哪儿。没有半点儿犹豫。
每次战役结束后。胡师长总要慰劳一下飞火流星。从战场上有时缴获来的黄豆、鸡蛋什么的,胡师长从来都舍不得自己吃,他要把这些补养品送给飞火流星。那时的胡师长显得很温存,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伙计,眼神里满是温情和骄傲。
父亲照料飞火流星便成了自己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义务。每天夜半,他都要起来,为飞火流星添草加料。父亲对这一切并不陌生,他在参军前是给东家放牛,东家共有三头牛,两公一母。那年春天,两头公牛发情了,为了争夺母牛,两头公牛展开了二场殊死搏斗。在山坡上顶了起来,父亲干着急,拉不开,打不散,眼见着两头公牛双双滚下了悬崖,只剩下那头母牛,落寞地在山坡上叫。父亲眼前的天黑了,地陷了,他没法向东家交待。牛他是赔不起的,就是他一生的血汗钱也不一定能值两头牛钱。他蹲在山坡上,守着那头形只影单的母牛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又哭一会,父亲还没有想好办法。
这时,山下正在过队伍,是胡师长的队伍。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救星。他从山坡上跳了起来,耸着瘦小的身子向队伍跑去。
父亲和牛呀马呀的打交道是很有经验的,他知道,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每夜父亲都要起来数次,为飞火流星添草拌料。在父亲的照料下,飞火流星越来越膘肥体壮,茁壮成长。飞火流星有着一双大眼睛,它经常水汪汪地望着父亲,望得父亲心里一颤一颤的。马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会加倍地报答你。
夜半时分,借着月光,父亲为飞火流星添完草料之后,经常蹲在地上和它凝视。
父亲说:吃吧,多吃点,打仗时好有劲驮着师长。
父亲还说:飞火流星,你要照顾好师长,不能让师长在打仗时有半点闪失。 马似乎听懂了,很响地打着响鼻,回应着父亲。 后来父亲不仅能扛动枪了,他还参加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胡师长不忍心让父亲呆在自己身边了,便让父亲下到营里当了名排长。父亲离开胡师长时,冲接自己班的警卫员,千叮咛万嘱托要照顾好飞火流星和师长。先说师长的脾气爱好,又说到了飞火流星喜欢吃什么,有什么习性等等,直到新警卫员点着头,一一记下了,父亲才给师长敬了个礼,上前又拍了拍飞火流星的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几年的时间,父亲和师长、飞火流星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他离开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胡师长说:小石头,好好干。 飞火流星睁着一双温情的大眼睛,一直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山冈后面。
父亲离开师长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飞火流星被炮弹炸死了。那是一次说不上很大的战斗,一颗炮弹呼啸而来,飞火流星出生入死,已经很训练有素了,师长正在指挥战斗,忽略了头顶上呼啸而至的炸弹。飞火流星跳了起来,把师长摔了出去,这时炸弹落地,飞火流星就这样死了。
飞火流星死后,给胡师长配了好几匹战马,胡师长一匹也没有看上。他在怀念他的飞火流星。从此,师长形单影只,只有警卫员伴随他左右,少了飞火流星。那一阵子,师长显得没精打采。
又过了不久,在一次小规模的战斗中,胡师长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心脏牺牲了。父亲那时已经是连长了,他蹲在师长的墓前,热泪长流。他说:师长,要是飞火流星在,你就不会死。 父亲还说:师长,你和飞火流星我这辈子都不会忘。2父亲在辽沈战役打响前,拥有了自己的马。那时父亲是一八三团的团长了。父亲的马叫草原青,蒙古马,个儿不高,但浑身结实,见骨见肉。
父亲是在和平解放长春那一年拥有草原青的。部队进城不久,那时的部队主要任务是救济灾民,他们沿街架了一溜大锅,铁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高粱米粥,然后把这些粥分给饿蓝了眼睛的难民。父亲望着这一排排一列列面色饥黄的群众,眼圈红了。他又想起小时候逃荒要饭时的情景,但父亲明白,要消灭敌人,自己就会有牺牲。眼前饥饿之极的群众就是为了革命做出了牺牲,父亲不断督促战士,把粥熬得干一些,碗里盛得满一些。
就在这时,父亲看见了草原青。它和别的马一起在战士们的牵引下,正从大街上走过,这是师里后勤的人从军里领回了几匹马。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按规定他是可以配备一匹马的。前一阵部队一直忙于打仗,没来得及休整,于是,父亲一直没有马。刚打完一场胜仗,军里从内蒙古买来了一批马,又分给各师来装备部队。父亲在众多的马匹中一眼看中了草原青,父亲是个行家,他有放牛的经验,也有给胡师长养了几年马的经验,他一眼就认定草原青是一匹好马。草原青似乎也看见了父亲,四目相视,草原青仰起头,很响地打了个响鼻。父亲在草原青的响鼻中,一激灵打了个冷战,有一种想畅快地撒一泡尿的那种感觉,父亲的呼吸开始急促了。草原青在街头消失好久了,父亲才醒怔过来。他冲警卫员小伍子喊:快,跟我去师里。
父亲来到师里,找到了分管后勤的李满屯,李满屯一见父亲就知道父亲是打什么主意来了,他冲父亲说:石头,说吧,看上哪一匹了,挑吧。
父亲嘿嘿一笑,指着草原青说:就是它了。
李满屯的脸立马就黑了,他压着嗓子说:这匹马可是给师长选的,你咋就看上它了呢,换一匹吧,除了这匹哪一匹都行。
父亲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拉长了脸,回身冲小伍子说:走,这马咱不挑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门这时开了,师长披着大衣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父亲,响亮又亲切地叫着:石头,来挑马来了?
不挑了,有啥挑头,都让人挑完了。父亲气哼哼的样子,把后背冲向了师长。
师长喜欢父亲,父亲的一八三团是师里的尖刀团,所有大的任务都交给一八三团。师长把父亲看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师长看出父亲不高兴了,走过来,冲父亲的后背给了一拳说:看上哪匹了,我做主,给你了?
父亲转过身冲师长说:真的?
师长说:不就是几匹马嘛,我当然做得了主。
父亲指着草原青说:就是它。
师长说:那你就牵走。
这时李满屯走过来,冲师长说:师长,这匹马可是专门给你选的。 师长说:不都是马嘛,我要哪匹都行。 师长这么一说,李满屯就不好说什么了。 父亲撸胳膊挽袖子地说:那这匹马是我的了。 师长也很干脆地一挥手:牵走吧。 父亲冲小伍子一挥手,小伍子早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抓过草原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草原青被牵回一八三团的当天,引来了众多干部战士的围观。他们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这匹青马,草原青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杂色, “青”彻透底。 有人就说:团长,给马起个名字吧。 父亲早就在琢磨名字了,他背着手,绕着马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就说:我看就叫草原青吧。 从此,草原青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父亲为了显摆自己的骑技,也是为了拥有草原青,他当众就骑上了草原青的脊背。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把草原青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