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悲剧从头看
空山梵呗,水月影沉,烟尘不侵,悠然无心。如果不到伤心处,何必看破红尘躲山林。曾经,带着怎样热烈的感情,来到了青春最美的恋爱时节,曾经又以怎样的纯情,沐浴在暖风醉人的风景中,然一夕梦醒,醉眼重看,魔上心头。
如果不是遇到了多情浪子,如果多情浪子没有任何欺瞒,那么也许,她会享受青春那美好的感情,一路娉婷。
她当然是做着那个美梦的。不是说好: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吗?她是痴了,款款多情,却发现卿本无情。
那个和她一起走出太原、走进北京的北大才子吴天放,那个在她面前豪言壮语、诗性频发的人,原来,制造的都是爱情幻境。他早有妻室,且在享受着小儿的绕膝之欢。凭他如此狂蝶,怎对着未开之花,大谈纯情?
当她赫然发现这个事实,惊悚、伤心。那一转身的决绝,本不让心头滴血,也曾经把背影缩进胸怀,不留给他一点想念。然而,一路行来,声声念念,都是杜鹃啼血,低语流连,只把自己当作孤鸿独燕。
该受惩罚的,不该是他吗?是他,和少妇低语缠绵,赫然看到少女来到眼前;是他,居然瞬间变脸,把少妇弃之一边,起身奔赴少女;是他,要把这一切作一番修饰,演绎一场被逼婚的无奈心酸。他的心到底在哪里呢?他,负了一个专情少妇,一转身,又负了一个纯情少女。
天地不应该为之色变吗?鬼神不应该为之惊魂吗?然而于他,却有什么算是惩罚的吗?看得见的,他在痛哭流涕,听得见的,他在舌尖上把信誓再作莲花轻绽。看不见的,听不见的呢?他那欲望之心,焦灼着,不过是为了拥花揽月,他那多情之意,纠缠着,不过是为了一己缠绵。他不想离婚,却想要她,做他的情人。他想要留住她,一边忏悔,却一边威胁:要是不同意,就公开情书。他,何曾有心呢?
他的卑鄙,就是她的心酸,如此不堪,竟然曾经相恋,让她怎能没有哀怨:“缠不清的过去,猜不透的将来?一颗心!他怎样找到怡静的地方?”
她,才是那个有心之人,那颗心,也才是受尽惩罚的心。对他,不再幽怨,对自己,却是下了狠心通牒:从此,要孑然一身,隐居孤山,植梅养鹤吧。
真情现,当时已惘然
可叹高君宇,真郎未现身,早有假狼入侵,充情郎,惹少女彷徨,终生怏怏,不再入情场。后世人应叹:为什么你要复制那无情人的风月,为什么你要拨动那苦情人的心弦?
早在她看清爱情嘴脸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那是同乡会上,吴天放带她认识的在北京的山西老乡。
会上,他发表了演讲,他,热情奔放,他,慷慨激昂。他有这样的资本,五四运动,他是急先锋:天安门游行,他在列,赵家胡同怒火,他点燃。他饱蘸浓情,要把一腔热血,都赋予革命事业,为黑暗中的生灵,借一盏刺眼的天灯。
在吴天放,他是激进的,他是危险的。而于石评梅,他,却是社会的希望,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燃起这希望。因此,同乡会一结束,她就决定要认识一下他,表达自己的景仰。吴天放是不屑的,他也不愿意读懂她的激情。她让他先走,他就转身立刻消失,仿佛,那革命的激情,一旦沾染,将荼毒一生。
第一次相见,她,没有一低头的温柔,他,也不是风情浪子,不会一见钟情,只是寻常对话,等闲聊天。叙长道短,两人还有甚深的渊源。高君宇,原本是石铭的得意弟子。小评梅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对他夸赞连声。
父亲赞他,不光因为他文采斐然,还因为他刚肠嫉恶,至真至纯。他是血性的汉子,在血气方刚的年纪,被父母指定婚姻,他是学生,对方也有恋人,他激烈反抗,在被强行推进洞房,居然气血倒转,吐血病倒。
当年他病倒,向父亲申请静养之地,就是师傅石铭的石家小院,因此,关于他的一切,她知之甚详。见到师傅的爱女,他自是高兴,及至两人聊起来,也是如遇知音,相谈甚欢。
这之后,两人虽然天各一方,但却鸿雁传书,友情甚笃。那时的吴天放,还以一个优秀爱人的模样,告诫她:他是有妻室的人,怎好把妻子撇置家中,在外面和女孩谈长论短?她并不以为然,在她的心中,他,只是她的一个人生方向。
与吴情断,评梅黯然神伤,但她不愿沉沦,她在日记中写道:“心头的酸泪逆流着,喉头的荆辣横梗着;在人前——都化作了,轻浅的微笑!”
尽管如此,高君宇还是觉察到了她的哀愁。后来,又听到小鹿提及她的事情,他的心忽然一缩。那时候,他的确是痛的了。他怎能不知道,她是纯情女子,这样的背叛,会让她情断。他也直言安慰,但仅止于此。
他是斗士,全部的心思,都在社会的疾苦。他组织学生,建立研究会,讨论光明的未来,探索救国的方法。开始,他是想不到她的吧。他也是北京大学的才子,身边不乏怡红翠绿,但他夙志在心,不为所动。
可是知道评梅的遭遇以后,他开始变了。每当累到精疲力尽,每当忙到夜深人静,就有一个娇红倩影,忽然掠上心头,让他一阵心惊。那又是一种温暖,一种想要让他暂时停下来的牵挂。
他不能,他是真的不能,他必须压抑自己,他不能让吴天放的伤害,再通过自己,给她来第二重。
志士四处奔走,感情情归一处
高君宇太忙了。今日北京,明天上海,才下嘉兴游船,又要辗转黑龙江的爬犁之上。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有那么多的朋友,在等着他。
他的朋友,不光是斗士,是英雄,还是智者。他们要组织的,不是一场哗众取宠的玩闹,而是一场披肝沥胆的斗争。
1920年3月,高君宇在李大钊的指导下,和十八九个北大学生,多次讨论酝酿,发起组织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接下来,他又参与筹备建立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此团成立后,他又被选为书记。
有那么多声音要听,有那么力量需要组织,他不能停,他没有时间停。别说花前月下,就是午夜梦回,那个情字,也不敢轻易说出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接到她的来信,他也始终如一地会寄出他的去信。
一年之后,1921年7月23日,在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号,有一个新的政党成立了。那就是中国共产党。高君宇,就是首批53名共产党员中的一名。这之后,他就更忙了,参加共产国际召开的大会,然后又绕道欧洲,曲线回国。
回来的时候,他曾经过来看望她。她惊喜于他的见闻,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和她谈天说地。他说:“人生在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这是秋瑾的话,这话让她一扫忧郁,神情振奋。
他为之奋斗的事情,她,愿意听;他,愿意为她说,他为之奋斗的事情。不到情投意合,只是志同道合。来今雨轩,有她、她的密友和他毫无隔阂的谈天;陶然亭内,有他、他的高朋和她热血沸腾的说地。
他们,有过多少交集了。可是他,始终不敢,看看自己的内心。之后,又是各奔西东。云归云,雨是雨,就是相遇,也是分离。
他继续他的事业,那命悬一线的事业。而她,则只能在报纸上,听到旧军阀通缉他的新闻。她的心,揪紧了。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他,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可是她知道,他把那当成了使命。
梅窟做梅巢,招待远来的英雄
金戈铁马,转战万里河山。疏影横斜,静卧一隅留香。
在没有接到红叶传情之前,评梅已经从女高师毕业了。当时任男师大附中主任的林砺儒先生,非常欣赏石评梅的才华、品性和能力。那一年,他和女高师的许寿裳校长商妥,请石评梅去附中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
附中教师宿舍是一座荒废的古庙,砖残瓦破,古藤乱枝,在门前窗外纠缠不清。石评梅一见,不由叹道:“真是东倒西歪三间屋。”推门进屋,蛛丝飞,顶棚纸落,满目是屑尘,更是凄凉无处看。
不过,好在有活泼可爱的小鹿随行,她三言两语几句话就让这凄凉变成了幽静。她说:“这去处,好神秘。”
两人将行李放好,施展功夫,一会儿,一座荒凉古庙,就变成了一座深闺秀园。评梅说:“刚进这里,仿佛一座魔窟,就叫梅窟吧。”小鹿嫌“梅窟”太阴森,评梅于是改口说:“那就叫梅巢吧。”
八月十五,就在评梅独自望月、兴怀感叹时,有一个人悄然而至。皎月下,俊影英姿,她一下子看呆了,不禁高喊:“君宇,是你……”
来的就是高君宇。听见她如此唤他,他有点羞赧,赶紧举起手里的条幅,说:“恭贺你乔迁之喜。”
那是一首他抄录的《陋室铭》,他说的,当然不只指陋室,他是要借刘禹锡的嘴,表达自己对她德行的赞美。
她也羞红了脸,谦虚一番,又转过话题,邀他晚间一同赏月。然而他居然留不得,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匆匆见一面,又是别离。
幽园,古庙、情深,终究是迷离。
他和她,这开始,是高山流水,琴瑟和谐。情到深处,却是荒原古道,无以言说。面对事业,纵然千难万险,他亦是不惧的,名士也倾城,可是在她面前,他却惆怅徘徊,如倦鸟,却不敢入林,英雄,原来也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