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已去,追问当年,缘何笔锋冷
冰轮初上,桂华渐满,云敛晴空,清光泄万里,然只一夕。一夕而尽,夕夕得缺,只剩残照,犹道不如初,让人叹不住。
怜爱爱玲,曾经那么高傲自矜,也浓墨重彩,于锣鼓铿锵处,名声响彻万里云霄,忽而又落魄销魂,辗转红尘,如桃花零落,成泥。
她,善于把握命运,年少轻狂时,就能肆意把玩文字。于浅吟低笑中,即描了人,也画了鬼,似乎力邀风月,其实却是了却无情。
在她的文章里,人的野性,总是喷薄不断,向旷野处狂奔,也在高楼大厦中流窜。那纯善的美好,倒显得多余。人,是人的模样,心,却是向着鬼魅而生的。如此荒唐着,也极力分辩着,分辨着。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哪里是清,哪里是浊?哪里如人,哪里像鬼?
若认真思量去,只有那散落的浊污里,才敢于隐藏人性的美好。薇龙曾说:“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来自《沉香屑·第一炉香》)一句话,让所有恨着薇龙、鄙视着薇龙的读者,瞬间心疼不已,忍不住要把她作为巾帼伟丈夫,敬上一敬。
在她的笔下,清丽婉约之人,往往把一襟芳思,都付与非人,纵是剔透玲珑之辈,于娇艳时,也多没入清冷凄切的滞涩愁苦之中,一如那曹七巧。
也有那歪打正着的,却也都是在地狱里进进出出,几番流转,终于熬到了日出花开,也还不结果,继续心惊胆战,那与童话世界里王子和公主的幸福,是不沾边的。
她芳华正茂,既已头角峥嵘,却缘何满眼的凄凉,满纸的冷酷,这不能不让人思索:到底是什么,让她骨子里都浸透了凉寒?
她曾说:“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的确如此,今日之事,总有旧日之因。那当年明月,又是如何将这广寒散于期间?这答案,唯有向历史问,也许,我们会寻得到那哀婉的出处。
历史的天空,月冷千秋
话说清朝末年,权倾朝野的重臣李鸿章,为掌上明珠李菊藕择婿。他既没有选择前途无量之辈,也没有选择与女儿年岁相当之少年,反而选择已过而立之年、已被充军、已配二妻的张佩纶。
这出乎意料的决定,打破了李菊藕对未来的全部美好憧憬。这,就是一条没落之路。原本生在簪缨之家,住凤阁龙楼,赏玉树琼枝,于笼纱淡月,泊浓情画舸,似是天长地自久,却是彩虹炫一时。真真是一棋错,满盘空。然而,这错棋,却不能重来过。
嫁与张佩纶后,虽老夫少妻,倒也有诗酒风流,只是夫君东山再起无望,竟在沉迷中蹉跎好时光。就连这好时光也是短暂,李菊藕尚在中年,张佩纶已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双儿女,与李菊藕共度余生。
37岁就守寡的李菊藕,一人守着儿女苦熬。看着李氏亲属子侄,个个门庭光耀,唯有自己一支,却惨淡如斜阳,真格是独自凄凉无人问。年岁渐高,老来伤流景,万般情事,早已凉薄,唯有旧府家世,尚在记忆中,不由感叹:“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荣,蹉跎慕容色,煊赫旧家声。”
往事,如烟,并不如烟
历史晃人眼,自家前朝风光的历史,就更刺人眼。大多从煊赫堕落的贵族后裔,对前世的浮华都耿耿于怀,一定痛心疾首、暗下功夫,欲重铸江山而后快,李菊藕把自己的一腔幽怨,都化作教育的动力,对儿子张廷重寄予厚望,严词厉色,责之切切。
然而李菊藕哪里知道,她借以重塑历史的儿子,却只会顾影自怜。越是愁闷,越是无计可施,就越是想于颓然中取乐。这没落之家,又添残折顶梁柱。倒是女儿张茂源,李菊藕对之管束甚少,反而得自由之风,更有一种进取的意兴。这是后话。
似这般,前朝已然繁华落,虽不致断壁残垣,却也难免让人意兴阑珊。到得张廷重成年,又遭遇风云突变,时代变更,贵族成遗少,那凌云壮志,全都落空。倒是奢靡遗风,消散不易,磨蚀了那俊逸风骨,辜负了那满腹才华。
想那张廷重,未必不想力挽狂澜,然东风无力,西风已远,心力不堪。纵有点点才气,怎奈无人识,自己也无精神,兴致颓然。唯有眼睁睁看荣华没去,连感风吟月,也是软绵绵,全无傲骨。
加之殷殷之人已故,无人约束,这贵族遗少,就更没有体统。入则深宅巨落,斜倚红床,喷云吐雾,出则青楼妓院,醉卧纱绸,红藕花中。纵是美女娇妻,也劝不住,连那膝下小儿情趣,也懒得去听。已是穷途,却更入末路。
牢笼破,有彩凤飞
既然劝不住,就只有离婚一条路。这离婚的,一个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一个是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张爱玲很小的时候,母亲黄逸梵就和父亲离了婚。母亲前脚刚走,父亲就把堂子里的女人接进了家门。失母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回味悲伤,就被父亲强压着享受他的新生活了。父亲曾问张爱玲:“喜欢姨娘吗?”她扑闪着眼睛,说:“喜欢。”
天知道什么叫喜欢,应景的话,最作不得数。这倒不是她诡,是她诡不过。小儿最是稚嫩,连伸过来一个枣核也要舔一舔。枣核不同于枣,没有味道不说,在嘴中润久了,核尖会越加锋利,必会伤舌。张爱玲和继母的摩擦,是避免不了的。
17岁那年,张爱玲的母亲又从国外回来了,黄逸梵此次回国的目的,是要带张爱玲出国,张廷重自是不许。不过,母亲的归来,引得张爱玲三天两头往母亲处跑。
这举动,本是无心,却成了她父亲心中的暗刺。继母更是如鲠在喉,她说:“我养着你,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这样的嘲讽,让本就对继母心怀怨恨的张爱玲,对之更恨几分。
叛逆的她,更直接也更大胆地表达对母亲的崇拜。这惹急了父亲和继母,他们决定出手了。
这一出手,就带着杀气,他们把张爱玲软禁在阁楼里,不许和任何人接触,还对她拳脚相加。
即使后来得了痢疾,两人也不予医治。大概是真想让这朝向光明的生命,就此淹没在暗寂之中。要不是伺候张爱玲的仆人何干求情,一代才女,恐怕早已命赴黄泉了。
父亲终于来看女儿了,还带来了医药。张爱玲的命也终于保住了,可是自此,父女俩的感情,却永远地割断了。
身体恢复后,张爱玲迅速找到一个机会,逃脱了张府。没多久,《大美晚报》(张廷重经常订阅的报纸)就把张爱玲的这一遭遇变成了耸动视听的新闻,他们启用了张爱玲用英文写成的文章,那字里行间,不知道有多少仇恨,就看那标题,字字都是火炮炸药,带着强悍的报复色彩,“What a life!What agirl's life!(这是怎么样的生活!这是一个姑娘怎样的生活!)”
即使时过境迁,张爱玲对父亲和继母的仇恨,依然不减当年。在她红极一时时,还忍不住把被关押这件事又细描了一遍,只是此时,她的报复心已经淡了,那跳脱出命运的灵魂,站在身体的上空,不动声色,或者说冷酷地阅览着历史,欣赏着自己的被虐,也庆幸着逃走的机智,然后为自己打上一个别样的标志。
如此种种,皆成过往。但种种过往,却一点点沉积下来,凝固到张爱玲的思想深处。正像张爱玲所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继母,这些人,一直存在她的血液里。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绑架着她,胁迫着她,品味人生,爱与恨,情与仇,没完没了。也唯有她的生命终了,这些过往,才会淡定地走远,到更深的历史背景中,成为别人解读张爱玲的资料。
这显赫的旧家声啊,爱它,它无动于衷,恨它,它也不形于色,只是在那远处,如鼓点般敲着,疾疾,徐徐,时而让人心痒难耐,时而又让人沮丧颓废,时而又让人振奋雀跃。让后代想拿,拿不起,想放,却也放不下。
只是,现在,人们一提到张爱玲,还是会忍不住说,哦,她是李鸿章的重外孙女。
又是这显赫旧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