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无人能解
乱山残照处,花开灼灼,雨打飘零红日升,粉黛失颜色。真是花开花易落,瞬间两轮回。解放后的张爱玲,几乎是一夜间就在文坛消失匿迹。倒不是她江郎才尽,实在是受累于胡兰成。胡兰成给张爱玲带来的,还不只是情殇,更多的是“汉奸”的背阴。
张爱玲为之写作的出版社,不是消隐了,就是不敢再和她合作。原本众星捧月,此时门前冷清,孤傲的她,不解,却也无奈,满腹才华,无以为语,只有斜倚小窗,暗自忧伤。
1950年,著名报人、张爱玲的朋友唐大郎,向张爱玲约稿。好事近,她却更犹疑,顾虑再三提出用笔名写作。文章是写了,篇幅也不算短,《十八春》,在《亦报》连载的时候,用的却是“梁京”的名字。文采依然,情节曲婉,却是不相干的作者,不干脆的表达。基调厚重了,却多少有些被挟持的感觉。她是要表达的,她要接纳一个新的世界,要揉碎自己原有的杂陈。可那表述,还是太生硬,她不熟悉的世界,写着写着就糊涂了。
不管怎样,《十八春》和以往的作品一样大受欢迎,甚至让著名作家夏衍也为之侧目。1950年,上海召开了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夏衍是主席,他指名请张爱玲参加。张爱玲欣然前往。后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成立,夏衍作为首任院长,想请张爱玲做编剧,但有人提出了背景问题,张爱玲被否定了。那一团浓重的背阴,去借一点灯,是照不亮的。
再写《小艾》,她的创作文风有了更大的改动,那桀骜不驯的冷酷,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横插进来,毁了她孤冷清高的格调,也毁了她旷世脱俗的文风,高傲的头颅伏下来,浮躁暗流就涌上去了。可惜这精心构思的长篇,还是受了冷落。
不久,张爱玲就远走香港。柯灵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则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大陆曾经‘运动’成风,到‘文化大革命’而达于顶点,张爱玲留在大陆,肯定逃不了,完全没有必要做这种无谓的牺牲,我为此代她庆幸。”
然背井离乡,临行前和姑姑约定,不再有只言片语的联络。这样决绝的去,是疲惫挣扎后的武断,还是寻求自我的自信,谁也说不清。只是上海的夜,澄静了,上海的月亮,留在她曾经用过的朵云轩信笺上,化作了泪滴,渐渐陈旧、模糊了。
芳尘去,锦瑟年华无人度
西风吹柳絮,人南渡。1952年,张爱玲离开了上海,重回香港大学,准备完成学业。但这并不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的,是一个稳定的未来,是一个看重她的世界。
在办理复学手续的日子,她没有如期现身。原来,好友炎樱在日本召唤她,让她到那里工作。她欣喜而去,却败兴而回,那里,也不是她的存身之处。再回香港,良机已去,她被港大拒之门外。微云淡月,树影山青,曾经的得意地,却成了失意城,对江天,无语凝噎。
名利不再有用,生存便成了问题。她就去美国驻港新闻处,做了翻译。凭着过硬的英文功底,她把海明威的译本做成了经典。她还用英文完成了小说《秧歌》、《赤地之恋》。虽然当时的美新处大大肯定了她的作品,并促成其在美国出版,连《纽约时报》也对之赞誉有加,但它们在香港却大受冷落。人们不喜欢这种非张的张文。
1955年,张爱玲定居美国,那能“比林语堂还出风头”的日子眼看着不远了,模糊间,自己又开始了神采飞扬的日子。定神看,却是镜花水月,她的两部小说在美国市场几乎无人问津。
广厦豪宅无着落,牛奶面包成问题。张爱玲只得先后进入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文艺营、亨廷顿·哈特曼基金会文艺营等从事英文写作,沉潜,蓄势待发。
不久,她认识了美国左翼剧作家赖雅。这是一个理想的马克思主义者,热情豪爽,而又满怀民众疾苦。在她面前,他没有倜傥风流,才华也并不横溢,他有的,只是一颗朴素的热情的心。而她此时尘烟满面,溺水多时,她需要一双坚实的臂膀,她需要一腔无私的温情。
温情无限好,只是臂膀柔弱了。风中榆钱,可以随风曼舞,终究是无力回春。穷困潦倒的赖雅,头无遮荫片瓦,脚无立地寸土,生活无着落,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张爱玲不得不一边写作,一边照顾赖雅。赖雅几度中风,及至后来,张爱玲完全是拖着一个瘫痪的病人四处奔波,生活毫无着落。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这段时间,张爱玲呕心沥血写就的英文长篇小说Pink Tears(《粉泪》)没有得到出版。为给赖雅治病,她不得不为香港电懋影业公司撰写剧本。大多数剧作都很卖座,但却鲜有佳作。她的灵性,卡进了贫瘠的生活夹缝中,为生存四处奔走的她,连把灵性救出来的时间都没有。
花黄,叶不红,秋夜露深。往事思不得,心念一转已断肠,无尽的哀伤。
愁多怨极,老来都等闲
她说:“时间加速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经遥遥在望。”
她的豪情终于还是死了,悄然而没,被时间冲散了,被磨难冲散了。她自己在那部晚年作品《同学少年都不贱》里的感慨:“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直到1966年,平鑫涛(琼瑶丈夫)发现了张爱玲,并决定出版她的《怨女》。之后,又接连出版了她的很多作品,至此,她在台湾才又找回少许繁华。
不久,赖雅病逝,她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连那种为生活而算计的慨叹、作品再无新意的幽怨,也无人能与之说。生活里那丝有点馊了的暖意,也流走了。她唯有仰起头,无知无觉地看着时间度她。
她不喜伤情的落日楼头,也不用矫情的栏杆拍遍,她想要的,只是一片空山幽谷。山不青,没有关系,草不翠,也不关情,只要那块空地,能让她自由游走。
在最初的孤独过后,反而是清清静静。没有了这丝丝缕缕的牵绊,隐居就成了必然。晚年的张爱玲,完全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当然,躲,可能是躲了,“成一统”却未必,她是懒得想的。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她的作品在内地也开始热了起来。学者、作家纷纷发表文章,赞誉她的才华。有人还专门邀请她回国,她婉拒了。大千世界的思维,不适合去衡量她。清风撩拨她,未必懂她。明月映衬她,还是不懂她。
1995年,在洛杉矶西木区,一间简单的公寓里,她与世长辞。她躺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行军床上,穿着一件赭红色的旗袍,表情安然。六七天后,遗体才被房东发现。
想那房间也定是寂寞的,家具是没有的,四壁也空旷着,就连厨房,也少人间烟火,碗是纸做的,刀叉,是一次性的。她住进来的时候,是轻轻地来,走的时候,也是轻轻地走,连手也没有挥一下,不留余情。寂寞是你的,与她无关。
这就是她,这才是她。
§§第二章 高标逸韵梅花魂——石评梅
那寒风里,那墙角处,似梨花,点点白香雪,却原是,梅花一缕魂。没有游丝飘絮,更不向春风借暖,只于松竹绿荫下,淡抹胭脂,浓情雨雪。
蓬莱文章,她信手拈来,格调架构,不输建安风骨。笔走天下,落定四方。有一方一地情,有民众疾苦社会风。于黑暗处,她敢于呐喊,于阳光里,她又温柔多情。
她是孤傲的,不与百花红氤氲,春风吹尽,哪里多情,不过让人空留余恨常怅春;她是爱梅的,取的是“花中节气最高坚”,一场坚守,驻进骨髓,铸成了生命永恒的格调。
她曾有两段爱情,一场春恨,一抹柔情。情窦开启时,所遇非人,断伤愁肠,直叫她誓言独守终身。谁知,时间刚拐角,再遇爱情,还是凄惶,一样的悲伤。等到尘埃落定时,斯人已去,只剩相思。唯有做绛珠仙草,把那多情,报于一处。明媚鲜妍,终于红消香断。
她纯情痴情,却也无情。从生命的绽放,到香雪飘零,短短二十六载。生命真如白驹过隙,只留下惊鸿一瞥,定格在那花开季节。
没有年少,因为不曾春老。倒别怨她,生命本就是一指流沙,还没等握紧,已经滑开。而且,香魂太净,黯风浑雨又太盛,似这般,不适人间,只应在仙境。
记否,在乱花飞絮中,有一个多情女子,扛着花锄,洒泪花丛:“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与她,这样定格,也许,万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