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里的赫贞江,从容的流下纽约湾,
恰像我的少年岁月,一去了永不回还。
这江上曾有我的诗,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
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留住了的似青山还在。
——1938年4月19日 胡适重游纽约时写就
1938年的春天,当胡适和友人划着小船沿着美丽的赫贞江漂流观景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者了,而是一名有着学界、政界多重身份的世界知名人物了——这十余年间,胡适先后出任中国公学校长兼文理学院院长、北大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国民政府“国防参政会”参议员等职位,成为了纵横中国学界和政治界的顶级“大明星”。
故地重游,望着眼前的一幕幕美丽而又熟悉的场景,胡适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让他梦萦魂牵了一辈子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他一生的挚爱,他们彼此深爱50年,但是至死都未能牵手……
这个女人,并不是胡适的原配夫人江冬秀,而是一位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发、白皙的皮肤和一双闪露着知性与温柔的大眼睛的美国女人——胡适在康奈尔大学求学时认识的韦莲司。
1910年,胡适前往美国求学,就在他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他母亲给了他这样一个叮嘱:“男女交际尤须留心。”不过,母亲这句临行之前的叮嘱更像是一道“命令”,在此后与韦莲司交往的四年之中,他都没有敢越雷池半步,从来没有向韦莲司表白过,尽管他们两人之间都相互欣赏、相互倾慕,可彼此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从来都没有被捅破过。
毕竟,胡适在抵达美国之前已经是一位“订过婚的男人”……
14岁那年,胡适的母亲便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旌德县的名门大族“江家”的小姐江冬秀。不过,胡适和江冬秀的结姻过程却颇具戏剧性。胡适的姑婆是江冬秀的舅母。一天,江冬秀的母亲来看望胡适的姑婆,恰巧胡适的母亲也带着胡适前来探望。结果,江冬秀的母亲打眼一见胡适就觉得这孩子不错,生得眉清目秀且谈吐斯文,马上表示要将女儿江冬秀嫁给胡适做妻子。
可是,江冬秀的母亲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因为绩溪有着“男可大十,女不可大一”的习俗,再加上江冬秀家财势正旺,而胡家已经家道中落,胡适的母亲觉得不太合适,便一直迟迟不表态。江冬秀的母亲实在是非常喜欢胡适,便找到胡适的一位本家叔叔说和,做了很多工作后胡适的母亲才答应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令胡适母亲没有想到的是,风水先生最后推断江冬秀命带福相,二人八字不冲不克,女孩大一岁并没有多大关系。内心一直很忐忑的胡适母亲最后又将江冬秀和其他几个女孩的八字写在红纸上叠好,放进签筒里在灶王爷像前“抽签”,没想到最后抽中的恰恰就是江冬秀。这下,胡适的母亲觉得真是“天赐良缘”,当时还只有十四岁的胡适就这样成为了一个“订过婚的男人”,而等他和江冬秀第一次见面却是要等到他从美国留学归国之后了。
1914年,胡适与康奈尔大学教授亨利·韦莲司一家人成为了邻居。因为是师生关系,所以韦莲司教授的夫人一直非常照顾这个聪明好学的中国留学生,胡适得以有机会经常去他们家做客——那场令胡适梦萦魂牵数十年的爱情便在这个时候悄然开场……
当年夏天,胡适应韦莲司教授夫妇的邀请去参加一个婚礼派对,而在这次派对上胡适遇到了那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刚刚从纽约归来探望父母的“小师姐”韦莲司——尽管韦莲司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但是她的年纪还是要比胡适大6岁。
从胡适一遇见韦莲司起,她就成为了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他称赞她为“新女性的理想典范”。他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清楚地记下了“小师姐”留给他的印象:“人品高,学识富,极能思想,高洁几近狂狷,读书之多,见地之高,诚非寻常女子所可望其肩背。余所见女子多矣,其真能具思想、识力、魄力、热诚于一身者,惟一人耳。”
就在胡适对于韦莲司一见倾心的同时,韦莲司对于这位黄皮肤黑眼睛一身儒雅气息的“小师弟”也颇有好感,她觉得胡适学识渊博,人又健谈,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就这样,两个相互倾慕的年轻人开始一点一点地靠近,他们经常给对方写信,也经常向别人打听对方的近况。在这年秋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开始约会了。在一个天气爽朗的周六,他们沿着落满了秋叶的凯尤卡湖散步,一直走到了几英里之外的艾特娜小镇,最后又慢慢地踱步回来,散了三个多小时的步后,他们不但一点儿不觉得累,相反还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从这一天之后,他们几乎每天都要约会,一天不见面两人心里都觉得很失落。不过,这段令胡适毕生难忘的美好日子并不是太长,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后就因为韦莲司有事儿外出而结束了。
在过感恩节的时候,胡适受韦莲司母亲的邀请前往她家吃饭。不过,韦莲司因为去外地写生而不在,这顿饭让胡适吃得非常的不舒服,满以为会见到几个月未见的“小师姐”,结果迎来的却是一场巨大的失落。当晚,胡适回到家里之后,就马上给“小师姐”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对她的思念。胡适在信中提到了他们几个月前最后一次在凯尤卡湖畔散步时他折下一枝柳枝送她的场景,用中国“折柳赠别”的习俗表达对她的依依不舍。而当胡适坐在窗前写这封信的时候,窗外的已经失去一身青翠之色的柳树让他备感怅惘。
1915年1月的一天,胡适终于又一次和“小师姐”韦莲司见面了,久未谋面的两个年轻人在公寓内从早上一直聊到深夜。结果,两人这次深夜独处的事情被韦莲司的母亲知道了,虽然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韦莲司的母亲还是非常的反感,并一再向他们追问当时还有没有别的朋友在场。因为在当时的美国,未婚的男女青年在寓所内约会的时候都要请一位已婚的人在场。不过,“小师姐”韦莲司却觉得母亲的管教是多此一举,因为在她看来,他们的交往是非常纯洁的。她和胡适只追求心灵上的碰触,他们都认为只有心灵和思想上碰出火花,才能称得上是男女之间交往的最高境界。
然而,随着两人之间感情的加深,“几近狂狷”的韦莲司却先忍耐不住了,此后她在和胡适独处的时候总是“欲行不轨”,希望能够捅破两人心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以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可是,面对韦莲司的炽热,胡适却在这场自己最为渴望拥有的爱情面前选择了退缩——他是真心地爱着韦莲司,但是他又逃不脱母亲套在他头上的那个“紧箍咒”的束缚,每一次他想向韦莲司表白或者接受韦莲司的“暗示”之时,母亲的叮嘱都会在他的心间悄然响起,自己已经是一个订过婚的男人,在几千里之外的那片故土上还有一位女子等着他回来娶她,尽管他们从未谋面,尽管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的牵连,可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胡适还是迈不出那一步。
当然,除了胡适已经订过婚,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韦莲司的母亲极力反对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一个外国人。
在这之后,胡适和韦莲司之间的独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之间的情谊只能通过书信来互相传递。等到胡适在1917年返回中国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通信已经有一百多封了,但是这些信件中的绝大多数谈的是相互之间的敬慕之情以及一些学术、思想上的交流。直到双方分别之际,胡适才在最后一封戳着美国邮戳的信中写道:“曾经企盼我们之间能够举行婚礼。”
胡适返回国内不久,就迎娶了母亲为他订下的未婚妻江冬秀,他在结婚之后为了保持对于婚姻的忠贞,选择了与韦莲司不再联系,等到他们之间再次开始通信,则已经是1923年的事情了——1923年,韦莲司失恋之后,心情极度沮丧,她在痛苦中想起了那位给自己留下了美好印象的异国知己胡适,于是便给胡适写了一封信。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胡适在接到韦莲司的信之后,心中那份已经烧成灰烬的爱情再度燃起了一簇簇火苗,他马上给韦莲司写了一封回信,并希望他们此生还能够再有机会“重温年轻的日子”。
相隔千里的思念,更让他们梦萦魂牵,鱼雁的往还,更让他们牵肠挂肚,心心相印。但是,两人再度相逢却在10年之后,1933年,胡适作为文化使者应邀访美时,这对有情人终于有机会相聚。
1938年的时候,再次抵达纽约的胡适一边和友人泛舟赫贞江上,一边在这片曾经与韦莲司共同凝望过的江面上回味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于是他挥笔写下了那句纪念他们爱情的诗句:“这江上曾有我的诗,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留住了的似青山还在。”
1939年6月10日,甚是思念韦莲司的胡适情不自禁地为其写了几首诗词,写完之后马上就寄给了她。其中,有一首《临江仙》曰:
隔树溪声细碎,迎人鸟唱纷哗。共穿幽径趁溪斜。我和君拾葚,君替我簪花。更向水滨同坐,骄阳有树相遮。语深浑不管昏鸦,此时君与我,何处更容他?
胡适在这首词中将一对爱恋中的人嬉耍游玩之时的场景和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恰如他和韦莲司曾经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
在这之后的数十年中,胡适一直都没有抛弃自己的妻子江冬秀,尽管他对于韦莲司的爱更加炽热,但是他还是守着他的婚姻。而他与韦莲司之间的爱恋则变成了柏拉图式的恋爱,书信成为了他们传递感情的唯一纽带。1958年夏天,胡适出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一职之后,韦莲司特意订做了一套银质餐具送给胡适以示祝贺。同时,她还在附信中深情回忆了她和胡适之前的点点滴滴,而胡适在写给她的信中也写下了这样两句话:“这份友谊长久以前开始,一直维持到今天,对我们的一生有多方面的影响,这个影响是超过我们所能理解的。我一向珍惜这份友谊。”
直到1962年胡适逝世后,韦莲司也没有嫁人,而是一直独守着她与胡适之间的那段美好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