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卓霞躺到床上的时候,心跳加快了,因为她期待的那个缠绵时刻,就要到来了。罗郁洗漱完,换上一套宽松的白绸子练功服,先到阳台做了半个小时的气功,然后才走进卧室。他上床后,侧过身,深情地凝望了卓霞片刻,泪眼蒙眬地说了句“多美好”,然后低下头来,吻了吻卓霞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和鼻翼。卓霞想着他这一路吻下来,该是接吻的时刻了,于是芳唇微启,闭上眼睛。她的舌头在口腔中颤颤欲动着,宛如一朵迎风的蓓蕾,渴望着罗郁洒下雨露,让它吐艳。然而罗郁突然撇开热血沸腾的她,把灯熄灭了。黑暗中,他拉过新娘的手,道了声“晚安”,先自睡了。卓霞以为新郎在和她开玩笑,所以忍着笑在等。然而罗郁很快发出了细微的鼾声,说明他真的睡着了。卓霞抽出手来的那一刻,感觉遇上鬼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第二天上午,卓霞跑到拉林最有名的玫瑰内衣店,一口气买下三件睡衣。一件是水粉色吊带真丝睡衣,一件是白棉布镂花睡衣,还有一件是靛蓝色亚麻布的立领睡衣。她想若是这三件睡衣都激不起罗郁的热情的话,那她就是大祸临头了。三件睡衣轮番登场了。第一夜是粉红睡衣,它把卓霞装扮得像是竖立在黑夜中的一根彩色灯柱,妖娆之至,性感十足,然而罗郁不为所动,道过晚安,拉过她的手,知足地睡了。第二夜出场的白棉布睡衣,把卓霞勾勒得清纯美丽,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桦树,可罗郁照样兀自睡了。到了第三夜,为了配合那件古典风格的睡衣,卓霞上床前特意盘起了头发,在颈项洒了淡淡的香水,然后碎步轻摇地移到床前,把手插到罗郁的发间,轻轻摩挲着,可罗郁只不过用手在睡衣上抚摩了一下,说:“做睡衣的亚麻料子,应该再细致一点,那样穿着更舒服。”然后就像完成某项仪式似的,拉起她的手,心无旁骛地睡了。不过,这一夜,破釜沉舟后仍不见曙光的卓霞,没有让罗郁睡到天明。子夜时分,她将卧室的吊灯、壁灯和床头灯全部打开,让光明为自己仗着胆,然后用拳头把罗郁擂醒,冲他怒吼着:“罗郁,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哭着,先将鸳鸯枕扔到地上,接着去撕扯合欢被。
罗郁躺在床上,沉默了一刻,然后柔声劝慰卓霞:“你不是想长寿吗?千万不要发怒,怒火会烧毁老天给你的长寿契约的。”
“你这样待我,我生不如死,要长寿做什么?我这样活着,跟鬼有什么分别?你是医生,知道自己无能,为什么还要娶我?”卓霞将撕出裂痕的合欢被拽到地上,当地毯踏着,把盘好的头发打开,让长发自由地飘散下来,然后伸出一双手来,倾着身子,哀怨地说:“看看我,罗郁,我究竟哪儿不好,你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你有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罗郁从床上下来,抱住卓霞,叹息着说:“你不是说了吗,你不想要孩子,而且,你想长寿。”
“难道我答应了这两点,就等于认同无性的婚姻吗!”卓霞从罗郁怀中挣扎出来,泪流满面地质问他。
“其实——”罗郁犹豫了一下,垂下头说,“我并不是性无能,只是我不想那样。”
卓霞打了个寒战,她被这话着实吓着了。
罗郁开始平静地讲述他的真实家世。原来,他十一岁时,父亲犯了强奸罪,锒铛入狱,母亲羞愤难当,投河自尽了。无人照管的他被姑姑收养了。童年时,只要他一出家门,小伙伴们就骂他“坏鸡鸡”!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们常常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提了蚂蚁和毛毛虫,往他裤裆里塞,说是咬掉他的坏鸡鸡,省得他会像他爸爸那样去害人。从小学到初中,直至高中,在班级,没有女生愿意跟他说话,她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躲着他。罗郁高考的前一年,父亲出狱了,他整个人好像风干了,灰暗焦枯。他四处求职,受尽白眼,无人雇用,沦落为酒鬼。没钱喝酒,他就去偷。那年冬天,他喝多了酒,夜半时倒在一条僻巷中,活活冻死了。
家庭的变故,给罗郁的打击太大了。他立志要考上医科大学,要用传统的医学研究来证明,没有性,人照样可以好好活着!在他看来,性欲是猛兽,你若让它开了口,它就会沦落为饕餮之徒,不能忍受片刻的饥饿,成为罪恶之源;而你驯服了它,它则会乖顺地成为你的仆人,好生地服侍,使你获得长寿。罗郁认为“性”的最高境界是“引而不发”,为此,每当生理的欲望挑战他时,他就会用气功驱散它,化干戈为玉帛。他还说,夫妻之间,想要做到真正的阴阳和合,就要舍弃时常把人从沸点降到冰点的“性”,祛除大喜大悲,以平静为首要,这样,方能保持运行于五脏六腑的那团气,安详健旺。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卓霞,就被她脱俗的气质吸引了,他相信她会和自己手牵手,去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的!
未等罗郁讲完,卓霞赤脚跑到卫生间,接了一盆冷水,端进卧室,朝罗郁泼去,骂道:“疯子,疯子!你该被关进精神病院!”
卓霞并没有马上离开罗郁。她想既然你的毛病不出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就不愁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在卓霞眼里,心理的问题如同蓄积在水库中的水,别看它平素波澜不起的,一旦你开启了闸门,它就会欢呼雀跃着,溅起簇簇浪花,奔流而下。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打开那道闸门。
凡是能让人乱性的手段,卓霞都试过了。比如周末时做几道好菜,与罗郁共饮,想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失去自制力,然而罗郁饮酒总是恰到好处,三杯两杯就收口了,让她奈何不得。以前她洗完澡,总是披上浴衣,现在则干脆光着身子出来,想让出浴时娇嫩的胴体像闪电一样击中他,化作一场云雨,然而罗郁只是满怀怜爱地望她一眼,把睡衣递给她,让卓霞哭笑不得。有一次,卓霞重感冒了,她发现在病中时,罗郁对她格外关爱,煎药熬汤、嘘寒问暖的,于是就时常装病,痛经啦,偏头痛啦,胃痉挛啦,等等,亮出病的招牌,但不许罗郁看她的舌苔,更不准他号脉,逼得他只能用按摩为她缓释“痛苦”。罗郁的手指在她身体的各个穴位悉心揉捏时,卓霞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被洪水围困的堤坝,每一个穴位都面临着决口的危险,她是多么希望罗郁能用男人的力量拯救她啊,然而他做完按摩,像在医院对待其他患者一样,嘱咐她注意一些什么,起身洗手,不再说什么了。万般无奈的卓霞,便使出了最后一招,悄悄到私人小药店买了性药,研成粉,为他盛面条时,悄悄撒在碗里。其结果,不过延长了他做气功的时间而已。
百般折腾之后,冬天来了,他们结婚半年了。卓霞彻底泄气了。一天晚上,当罗郁又惯常地拉她的手时,卓霞提出了分手。她没有想到,罗郁竟然在黑暗中哭了,他说:“能不能再等等看,我们这样的生活,多么神圣啊。你想想,人早晚有一天,会丧失性欲,何苦要承受最后的虚空呢?当别人七八十岁腿脚不便,耳聋眼花时,我们肯定还像五六十岁的人一样,四肢有力,耳聪目明。我们可以在平静中,相亲相爱地活到一百岁,创造医学奇迹!”
卓霞抽出手,冷冷地说:“你自己去做圣人吧!”
卓霞离婚后,搬回了娘家。母亲说:“他果真有毛病吧?”卓霞矢口否认,说只不过是他们性格不合。不过她的谎言三年后就被戳穿了,卓霞认识了建筑工程处的设计师乔钢铁,她不想再吃婚前无性的亏了,所以乔钢铁一要求她,她就顺从地上了床。半个月后,他们登记结婚了。婚礼上,喝多了酒的乔钢铁,忽然举起一杯酒,对酒席上的人炫耀道:“你们知道吗?罗郁是个软蛋!我没想到,自己得了个处女!本来我还想跟卓霞多处一段的,可是没想到她还是个雏儿,你们说我还有什么犹豫的呢,立马向她求婚了!妈的,合该我有这口福!”他哈哈大笑着,大家也都哈哈笑着。
乔钢铁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番话,把新娘打发回了娘家。卓霞在婚礼第二天就提出了离婚。所以她的第二桩婚姻,比第一个还要短命。
拉林县医院的人,对于罗郁的“无能”,无人不晓了,人们议论纷纷。尤其是已为人妻的潘小小,幸灾乐祸地对卓霞说:“我这人,就是命好!要是有什么灾,老天都帮着我躲过去!”卓霞不能忍受在医院的日子,她想远离罗郁,远离消毒水的气味,远离背后那些嚼舌头的人,毅然决然地辞了职。卓霞在家闲了一年后,看上了花烛巷尽头的一家烟铺,把它盘下来,开起了布店。刘良阖,就是这两段暗淡的婚姻乐章后,出现的一道华彩!所以当这个早春的傍晚,刘良阖把警车停在她家门口,以调查蔡雪岚坠楼案为由踏进她家,他们四目对视时,那些凝聚在眼底的思念和渴望,在那个瞬间,汹涌而起,顷刻间把他们淹没在惊涛骇浪中。
四、春阳
卓霞牵着堂堂,来到马铃巷的狗肉馆。
春天丰腴起来了。草长高了,天变蓝了,花儿打骨朵了,鸟儿也一群群地飞回来了。暖风像是一匹没有瑕疵的丝绸,拂在脸上时,柔软而有质感。银树大街那两排高大笔直的杨树,宛如一把把碧绿的梳子,插在大地上,悉心地梳理着春天。它们也的确梳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废旧的塑料袋、断线的风筝以及鬼眼似的纸钱。环卫工人每到暮春时节,就要借助梯子,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清除。当然,它们身上有一样东西是清理不了的,那就是时不时飞出的毛茸茸的杨花,权当它们是梳子缝里落下的白花花的皮屑吧。
拉林小城的狗,如果脖颈上突然被套上了绳索,而握着这绳索的主人又把它们牵到马铃巷,它们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要被主人卖到狗肉馆了。有的狗不甘心这样去死,拼尽全力,试图褪掉绳索,疯了似的又跳又叫着;有的狗则视死如归,腿不抖,昂着头,让主人为它的刚烈而难过。但大多的狗,快到狗肉馆时,嗅到同类被烹煮的气味,便畏惧前行,四足抓地,眼里流出泪来,此时的主人,就不得不拖着它走了。
堂堂被牵到马铃巷的路上,遇见一条花狗撕扯一家新开张的店铺门上贴着的喜联,还多管闲事地,扑上去赶开了花狗。那一刻,卓霞眼睛一湿,几乎想带着它掉头回家了。可是堂堂的所作所为,又让她觉得如果放它生路,将会惹出大麻烦,所以还是咬着牙,把堂堂交到了狗肉馆主人的手上。
绳索交接的那一刻,堂堂哀怨地垂下头,不忘最后做一回仆人,用舌头将主人的黑皮鞋舔得又光又亮。狗肉馆的主人在堂堂颈窝那儿抓了一把,说:“挺肥!别的狗我一百七八就收了,这狗,我出三百!”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刷刷数出三百,递给卓霞。卓霞接过钱的一刻,对店主说:“勒它时,痛快点!”店主说:“放心,也就是两三分钟的罪儿!”
狗肉馆门前伫立的那根苍灰色水泥电线杆,无意间成了狗的绞刑架。那上面的斑斑血迹,都是吊在上面的狗在临终一刻喷上去的。一个输电的工具,成了狗的杀手,所以拉林的狗爱作践电线杆,它们拉屎撒尿,喜欢去那下面。电业工人维修线路时,常会踩上这样的“地雷”。有人觉得,从狗肉馆门前通过的光明,带着股血腥味。因而办喜事的人家,不愿意在与它相邻的饭店摆酒席。办白事的,则不在乎了。
卓霞放下堂堂,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怕看见它眼底的泪,更怕听见它的哀叫。卓霞走得飞快,眨眼间就出了马铃巷,越过银树大街,踏上了她熟悉的花烛巷。那些见惯了卓霞婀娜步态的人,见她十万火急地走,都很诧异。卓霞到了霞布,将门窗打开,换下鞋子,把它端正地摆在柜台下面,想收藏起来,不再穿了。可是当她看到堂堂舔得干干净净的鞋面上。经过这通走,还是蒙上了灰尘,便叹了一口气,又把它穿回脚上了。
刘良阖在县公安局分管刑侦和看守所,所以小城若出了人命案,他就得忙起来了。被押在看守所里的刘文波,几经提审,始终不承认自己对蔡雪岚下了毒手。他说,自己那天下班回家,发现厨房冷锅冷灶,妻子一反常态地,坐在梳妆台前描眉涂唇。见了他,她有些羞怯地起身,说是晚上不在家吃了,她想请他到饭馆喝上几杯,有事情要谈。刘文波那天因儿子频繁逃学的事情,跟小铃铛在音像店吵了嘴,嫌她对儿子监管不力。小铃铛一生气,竟然当着顾客的面,劈手给了他一巴掌。一个男人被情人当众给打了脸,实在是颜面扫地,刘文波心里窝火,哪有喝酒的兴致,便推脱累了,不想出去。蔡雪岚也不强求,给他倒了杯水,递上,看着他喝下去,才一字一顿地对丈夫说:“我要离婚!”刘文波蒙了一刻,他回过神儿来后,说:“除非你喜欢上了别人,要是因为小铃铛和孩子,我不会离的!”蔡雪岚垂下头,红着脸说:“我心里有人了。”刘文波追问是谁?蔡雪岚说:“现在跟你说,你会反对的。等我跟你离婚了,要跟他结婚时,再告诉你吧。”刘文波咆哮着:“你们好了多长时间了?”蔡雪岚坦白说:“快一年了。你还记得去年寒假时,我跟你说要到林城教育学院培训一周的事吗——”刘文波嘲讽地说:“哦,原来是在林城勾搭上的呀,看来那家伙也是吃粉笔灰的!”蔡雪岚淡淡一笑,说:“其实我没去林城,那是我找的借口。我背着旅行包,去了他家。”刘文波气得七窍生烟,说:“难怪你这两年不跟我同房了,我还以为你是嫌我跟了小铃铛不干净,才不让我碰呢!既然你找到了心甘情愿让他搞你的人,我刘文波当然要成人之美,明天就离!我可跟你说好了,明早八点半,法院一开门,我就在那儿等你!你可记得带上结婚证,别迟到!”刘文波说完,摔门而去。
刘文波怒气冲冲的,并没有马上下楼。他家住在顶层,六楼,经由防火通道,可以到达顶层的平台,心烦的时候,他喜欢到那儿抽烟。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平台上弥漫着橘黄的光影。刘文波坐在水泥地上,背倚着烟道出口的砖垛,心灰意冷,没滋没味的。他掏出烟来,刚点着火,眼泪就下来了,他舍不得蔡雪岚离开,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因为小铃铛和私生子,亏欠了妻子太多的情。他不知道她爱上了什么人,但他心里清楚,蔡雪岚只要这样跟他谈了,说明去意已定,他们之间的那纸婚书,已经是秋风中的黄叶,摇摇欲坠了。他抽了约莫半小时的烟,平静了一些,于是下楼,打算到母亲那儿蹭顿饭,顺便向他们通报一下离婚的事情。然而他刚出楼洞,闷着头走了还不到十米,就被迎面走来的住在五楼的刘品给叫住了。她显然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手上提着的菜篮也掉到地上了,她哆哆嗦嗦地对刘文波说:“那不是雪岚大姐吗?”刘文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妻子出事了。他奔过去的时候,她已无气息了。
刘文波不明白,蔡雪岚为什么要去擦窗户。他以为他离开后,她会立刻给心上人打电话,通报丈夫同意离婚的喜讯。可是立案后,侦察人员去电信部门查询了,那个时段,无论是刘文波家的座机还是蔡雪岚的手机,都没有通话的记录。而她半年内往来的电话,也看不出她有了亲密异性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