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阖说:“看来在这事上,有病的男女不少啊!就说罗郁吧,看着他一表人才的,谁能想到他是个软蛋啊!你说他要不是个废物,你那时跟他生个孩子,都能帮你打酱油了。你呀,摊着这么个主儿,也真是命苦!”
对于罗郁的怪毛病,卓霞只是跟蔡雪岚提起过。那次,蔡雪岚悄悄对卓霞说,她闭经两年了,丈夫竟浑然不觉。她说自打刘文波跟小铃铛有了孩子,她就开始嫌弃自己的肚子,总觉得它是个讨饭的篮子,空空如也。从那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干涩,再与刘文波同床时,痛苦不堪。哪想到,不到四十岁,子宫就不再往出泼洒艳红的花朵,山穷水尽了!卓霞劝她找罗郁看看,说是她可能气血淤阻,导致过早绝经。服点汤药,应该还能迎来花事。
蔡雪岚笑着说:“罗郁性无能,谁不知道啊,我可不找他看!”
卓霞一激动,便把对母亲都没有说的话,跟蔡雪岚讲了。卓霞记得,蔡雪岚当时愣怔了许久,临走时撇下这么一句话:“世上真有这么伟大的男人?”
现在,刘良阖以嘲讽的口吻说起罗郁,让卓霞有些不快。不过,她没有为罗郁辩解什么,因为她不想让这小城的人知道罗郁病态。一个病态的人,很可能会失去医生的工作,这是卓霞不愿看到的。
卓霞和罗郁离婚后,每年总要碰上那么两三次,肉摊前啊,烧饼店啊,或是水果铺里。无论是气色还是精神,他看上去都比卓霞要好。每次逢着了,总是罗郁主动打招呼:“还好吧?”卓霞不过轻轻“唔”一声,算是答话了。有一回,卓霞割了二斤牛肉,被罗郁抢先付了钱。当着外人,卓霞也没和他争执,不过一出肉铺,她就提着那条肉,一路疾行,来到罗郁的住处,把它拴在门把手上,又回到肉铺,重新买了一块。从那以后,罗郁再在店铺碰见她时,总是罪人似的低一下头来。
这天傍晚,刘良阖来卓霞这儿,神色有些忧郁。他对卓霞说,齐向荣最近很反常,她搬回家一块磨刀石,买了十几把形形色色的刀,吃过晚饭,就开始霍霍磨刀,说是要斩鬼。她裁剪了一摞一尺见方的宣纸,磨刀前,取过一张,铺展开,在那上面画鬼魅。画好后,把它贴在卧室的墙上。磨好刀,她会提着它,一边骂着什么,一边对着画舞刀。画中那些青面獠牙的鬼魅,都是呐喊的姿态,他们手中抓着的,不是骷髅头,就是死婴;肩上落着的,除了乌鸦,就是猫头鹰。而腰间缠绕的,多半是毒蛇和荆棘。
刘良阖愁眉苦脸地说:“她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犯病。一听她磨刀,我是寒毛直立,哪躺得住啊,生怕她一失手,把我当鬼给斩了。起夜的时候,打开床头灯,一见墙上的鬼,头皮直簌簌啊。”
卓霞说:“那你家还不得贴得满墙的鬼啊?”
刘良阖摇摇头说:“那画在墙上也就站一夜,第二天早晨,不等我醒来,她就把画揭了。”卓霞说:“她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吧?我听说城北有个姓邹的女人,是个半仙儿,刚出马,看什么都灵验,不如去那儿,让她给破破。”
刘良阖说:“要去,只能偷着去。我大小是个官儿,领她找半仙儿看邪病,要是被人知道了,做上醋,将来提拔都会受影响!”
卓霞说:“她有病,这一段你就别过来了。”
刘良阖紧紧拥抱了一下卓霞,说:“这么多年了,我真是没白惦记你,你是又有味道,又通情达理啊!”
刘良阖算得上魁伟了,可卓霞在他怀中时,觉得他不过是一棵孱弱的小树。她只能迷醉于它的清香,却不能倚靠。
六、云谣
因为有了云,天的日子过得就不寂寞。
在卓霞眼里,天就仿佛是个大博物馆,它的藏品呢,是变幻无穷的云。你从清晨的云里,能看出明黄色的碗;从正午的云里,能看出雪青色的瓷瓶;而从傍晚的云里,时时能看到嫣红色的盘子。天推出的藏品一天一个样,就说碗吧,昨天是气派的高足碗,今天可能是朴拙的笠式碗;瓷瓶呢,昨天是长颈细口的,今天则是圆腹葫芦颈的。盘子就更不用说了,昨天是深口的菱口盘,今天可能就是浅口的菊瓣盘。一到夏天,卓霞做活累了的时候,就喜欢倚着布店的门,痴迷地望上一会儿天。有的时候,她看上了其中一只瓷瓶,便想若是有神手能给取下来,插花于她的屋子,那该多眼亮啊。可惜天上的宝物,可望而不可即。
这天下午,卓霞正望着云,一阵嗵嗵的脚步声传来,跟着,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霞子,不用望了,天气预报说了,明儿还是个晴!”
这女人声音略微沙哑,听上去很生,卓霞虽不熟悉这声音,但熟悉那称谓。只有父母,才叫她“霞子”啊。在这之前,有片长条形的白云,飞着飞着,云头突然耸了起来,簇成个毛茸茸的团,跟着,云尾抽丝般地甩出一道白。卓霞正诧异着,云的腹部又斜斜地荡出四条曲线,像是狗在奔跑时的腿。卓霞在心中叫了一声:这不是堂堂吗!它是不是知道主人还惦着它,才现出形影?卓霞看得惊心动魄时,被人搅扰了,本来就不快,再加上低头一看,来人竟然是继母,便恼上加恼,跟她说话时当然就没有好声气了。
这女人矮矮胖胖的,圆脸,齐耳短发,黑红的皮肤,穿一条深蓝的长裤,一件黑地带朱红暗格的短袖衫,手中搭着一条灰色涤纶裤子。一进霞布,她就理直气壮地把裤子丢在缝纫机上,说:“这裤子你爸现在穿着太肥了,你给改瘦点吧。”
父亲再婚才两个来月,瘦了有十几斤,不过他的精神看上去倒不错,见着人总是乐呵呵地打招呼。母亲在时,卓霞每周都要回娘家一两次,自打继母进了门,她半个月也不回去一次。
卓霞用埋怨的口吻说:“我爸这两个月瘦得快成人干了,谁见了看不出来?你也不知道做点有营养的东西,给他补补。”
继母本来和颜悦色的,卓霞这一说,她来了火气,说:“好吃的轻了给他做了吗?鸡汤,排骨,鱼,饺子,我是一天掉着样儿给他做,可他都吃给鬼了,自己不长肉!我有啥招!”她顿了顿,放低声音,说,“他要是不改那个毛病,我看他就是见天的燕窝鱼翅也不行!”
卓霞狐疑地问:“什么毛病?”
继母一屁股坐在紫檀色的长凳上,叹了一口气,用手摩挲着光滑的凳面,犹豫着,然后抬头看着卓霞,终于抹下脸说:“你爸六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还贪吃那一口!我要是不依着他吧,又怕他生气。你说他这把年纪了,好这个,能不瘦吗?幸亏我比他小个十来岁,还受得起,他要是找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干老太婆,那不等着离婚啊!”
卓霞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他、他、怎么、这样!”
“要怪,只能怪你妈。”继母说,“你妈比你爸大,女人又比男人老得快,所以你爸告诉我,你妈死前的几年,早枯了,在这事上一直旱着他!我这人命苦,原想着老爷们没了后,跟你爸搭个伴儿,互相有个照应,哪想到还得伺候他这个呀。”继母一旦说开了,就无所顾忌了,“霞子啊,我是过来人,我可跟你说,你将来再找,不能找比自己小的男人,等你岁数大了,养不住他哇。男人都是属猪的,有食儿就吃!女人呢,属猫的,挑着食儿吃!”
这话把卓霞逗得“扑哧”一声乐了。
继母见卓霞有了笑影,便说:“我今儿来,不光是给你爸改裤子,还有个事儿想求你呢。”
卓霞问:“什么事?”
“你哥哥不是在秦皇岛吗?”继母说,“你也知道,我不像你妈有工作,北京上海青岛广州的都去过,见过大世面。我这辈子,就去过一次城市,还是五年前俺男人得癌症时,为着到哈尔滨给他看病去的。那种情况,哪有心思逛呢。我这辈子,最想看的就是海了。我想趁着天好,让你爸带着去趟秦皇岛。可是我也知道,你们兄妹,都不喜欢你爸这么快就找了主儿。你看,你能不能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俺们去一趟?不多麻烦他们,住个三天五天就回来。其实,跟你爸登记时,他答应过,说要带俺去秦皇岛蜜月旅行,可是结婚后,老东西就变卦了,是不是嫌俺拿不出手啊?你放心,我在家里穿得寒酸,出门也知道拾掇自己,我有一条真丝的黑裙子,还有一件蓝地白花的府绸上衣,簇新簇新的,到时都穿上。实在不行,你再帮我做套好的带上,行吗?”
卓霞一想父亲居然还打算蜜月旅行来着,刚压下去的火,又起来了。她说:“我爸既然答应过你,你还是跟他说吧。我哥最近正闹心,因为海产品药物残留超标被曝光,他的海鲜生意一落千丈,你们去了,恐怕也看不到好脸子。”
“那咋办呢?”继母失神地说,“要不俺们自己出钱住店去?就怕你爸的脸儿挂不住啊。”
“能看海的地方多着了。”卓霞说,“大连、青岛、威海、烟台,去那些地方不是一样吗?”
“那些地方不是没儿子吗!”继母顶撞了一句。
“你们又不是为了看儿子,不是看海去吗?”卓霞咄咄逼人地说。
继母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跟卓霞斗嘴了,她起身说:“你爸的裤子快点给改好啊,我后天来取,他爱穿这条裤子。”
“最近活儿太多,得挨排来。要是改,一周后才能取回。”卓霞说完,看了看继母,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还有,挽个裤脚三块钱,改裤子要拆线重缝,费事,得收十块钱。”
“你这当闺女的,给自己亲爸做这点小活儿还收手工费?你不怕传出去,拉林人会笑话你?”继母提高了声调。
“我妈活着时,我爸的衣服,都是她做。改条裤子,在她眼里不过一眨眼的活儿,才不会来麻烦我呢!”卓霞轻轻一笑,说,“要是改裤子的事儿传出去,拉林人笑话的也不是我,而是你啊!”
继母冷笑了几声,没反驳什么,而是从容地从裤兜里摸出过滤嘴香烟和打火机,点着一棵烟,猛抽了几口,然后一把扯过那条裤子,用香烟头,去烫那条裤子。涤纶面料一遇到火,就魂飞魄散,香烟头在那上面,一戳一个眼儿。一忽的工夫,裤子就千疮百孔了,像是长了麻子。继母把裤子搭在肩头,拉着长声说:“谁让你爸看上了我这个笨婆娘呢,露肉的裤子,他也得穿啊!”
继母扔下烟蒂,一脚踏上去,碾了又碾,仰着脖子离开了。
卓霞呆呆地看着被碾扁的烟蒂,哑然失笑。那个烟蒂看上去就像一只黄蝴蝶的标本,向她讨还青春似的,怨恨地看着她。卓霞想起今晨有只花狗,遗在花烛巷里一摊屎,便拿起笤帚,越过门,一直将它扫进那里。打发完烟蒂,卓霞也没有做活儿的兴致了,她提前关了店,打算着买顶蚊帐。家中安有纱窗,可是狡猾的蚊子,在开门的一瞬,还是会顺着门缝溜进屋子。蚊子天生是做侦探的料儿,你关了灯,它就像一架夜航的战机,嗡嗡叫着向你进发了,可你一旦开灯寻它,它又悄没声的,带着一脸的鬼笑,不知躲哪儿去了。找不见它,黑了灯再睡,可没等睡实,它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一只蚊子,足以撕裂一个温存的夜晚。
一般来说,男人是不招蚊子的,可是刘良阖恰好相反。真是怪了,入夏以来,他每来卓霞这儿一回,身上都要被蚊子叮咬几个红点。卓霞其实不喜欢吊蚊帐的,感觉它就像搭在床上的灵棚,看上去丧气。可是刘良阖屡受蚊子的欺负,她又心疼得慌,于是才动了买的念头。
卖蚊帐的,在拉林只有一家,这是家经营窗帘和床盖的店面,主人姓满,比卓霞小一岁。小满因为她的婚姻,在拉林也算是个名女人,她姐姐因病去世后,她嫁给了姐夫。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姐姐留下的孩子患有自闭症,连学都不能上。小满怕姐夫再婚后,这孩子会受后妈的气,便和谈了三年的男友分手,做了外甥的后妈。小满的爱人王仁化,比她大九岁,在工商局上班,与刘文波家挨着门洞,也住顶层,两家的卧室一壁之隔。蔡雪岚有时候到霞布来,会悄悄跟卓霞说说小满的事情。她说小满嫁给姐夫后,看来并不很如意,常能听到他们两口子半夜吵架。按理说,他们结婚五年了,也该要个自己的孩子了,可小满似乎不愿意给王仁化生孩子。小满有了委屈,还爱找原来的男友诉说,虽说他已成了家了。不过,不管小满对丈夫有何怨艾,对姐姐留下的孩子却是疼爱的。男孩秀植已经十三岁了,小满结婚后,发现他一个人待着时,喜欢在纸上乱画,就给他请了个美术老师,每周教他三次画画。几年下来,秀植的素描已经相当不错了。秀植画的人都是一个表情,闷着头,苦着脸,闭着嘴;而他画的景物,却是千姿百态的。放声歌唱的鸟儿,怒放的花儿,飞舞的云,奔流的河,啄食的鸡,撒欢的狗,风中的树,都是他喜欢画的。小满开店时,一般把秀植带在身边。秀植坐在柜台后的一个皮转椅里,不是看画册就是打盹,不管什么人来,他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小满在穿上没有主见,时兴什么穿什么。她宽胯粗腿,不适宜穿七分裤,可流行这裤子的那年,她一个夏天都穿这个,把自己弄得像个大屁股的鸵鸟。黄颜色盛行的那年呢,她也不顾自己黑红的肤色,穿了一件蝙蝠袖的黄衫,再配上一条红蓝条的裤子,远远一看,简直就是一只从森林中飞出来的火鸡!
卓霞走进小满的店时,她正踏着缝纫机做枕头。见了卓霞,她叫着“稀客”,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迭声地抱怨新产的缝纫机脾气大,老是卡线,说还得是霞布的老牌子缝纫机温顺,耐使。卓霞说明来意后,小满说:“实话跟你说,这两年我也不进蚊帐了,卖不动!你要买,都是货底子,可别嫌弃啊。”
卓霞说:“管它什么货色,能挡蚊子就行。”
小满就攀上梯子,去阁楼藏货的地方给她取蚊帐。
卓霞问:“有没有粉红色的?”小满说:“以前进的蚊帐,一水儿的白!你不会是要结婚了吧?怎么喜欢起新鲜颜色了?”
卓霞说:“就是问问,白色也不错,亮堂!”
小满取下蚊帐,卓霞付过钱,问她:“秀植怎么没来?”
“怪了,秀植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段更不爱出屋了,天天闷着头画画。他自己在家我又不放心,没办法,我爸去了我那儿,帮我看着他呢。”小满顿了顿,又说,“谁能相信啊,雪岚大姐是被她男人推下去的,刘文波真该千刀万剐啊。”
卓霞说:“不是还没最后定案吗?”
“对面楼上的谢半截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还用等着定案吗?”小满说,“女人对男人啊,真是不能太痴情!”
要是以前,小满说这话,卓霞听着是顺耳的,可现在她与刘良阖正如胶似漆着,就不爱听对男人的鄙薄之言,她道过谢,提着蚊帐出了店门。
是下班的时候了,街市热闹了起来,行人多了,车辆也多了。卓霞走到马铃巷的李记肉铺时,碰见了齐向荣。她提着刚买的猪腰子,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她穿一条红蓝花的乔其纱斜裙,一件卡腰的黑色纹绸短袖上衣,配一条亮闪闪的白金项链,神采飞扬的。看见卓霞,她仰着脖子笑着说:“这么巧啊,你是做衣服的行家,你看这件上衣,配这条裙子好看不好看?”
卓霞看得出,上衣是新的,而裙子是旧的。那条乔其纱的花裙,本来是俗气的,可被质地好样式新的黑色纹绸上衣一衬,有如一团乌云刹那间被阳光照亮了,五彩斑斓的,分外夺目。卓霞点着头说:“很好看!”
“上衣是我们家良阖,刚刚托人从杭州给我捎来的,说是今年最兴这个。”齐向荣扭了一下脖子,说,“这不,还给我买了条白金项链。我跟他说我又不是狗,挂条锁链干什么,可他硬是给我戴上了!”齐向荣哈哈大笑着。
卓霞提着蚊帐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她咬了下嘴唇,说:“项链你戴着倒真不怎么适合,项链适合长脖子的女人啊。”
齐向荣的笑容凝固了,她说:“是吗?”下意识地低头看那条绕颈的项链,卓霞趁机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