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沉闷而凄利。年打雷向那两座神奇的乳峰上瞄了一眼,把筱月月向肩上一扛,疾步而去。
子弹在年打雷、筱月月身边“滋滋”乱飞。
随着两声惊雷般的重撞,两扇朱漆楠木、上面嵌着几格漂亮风玻璃的屋门訇然倒下,没等屋里明白出了什么事儿,年打雷和二排长已经进到屋里,把两支冰窟窿似的枪口,对准卓立群和他的那个白得让人眼馋、俊得让人心痒的五姨太了。
正是熄灯前的最后时刻,男人刚刚钻进被窝,两只胳膊还抻在外面,女人也刚刚沐浴完毕,美滋滋地向床边去。女人二十一岁,天生一副窈窕丰润白玉亭亭的坯子。其时身上除了一方火色的巴掌大的手巾,便是袒露的、自上而下自始至终的一帧雪白。那雪白犹如一片皑原,皑原上突显的是两座高挺丰硕的乳峰,乳峰上两颗紫色的、又大又鲜的山葡萄一抖一颤地招摇着,令人目光所及,禁不住就要心神迷离魂飞魄丧。
满脸络腮胡子的独立营营长的枪口,接连地打了两个哆嗦。
“你们……你们……”卓立群慌忙便要爬起来。
年打雷一个激凌,一声喊:“快!”二排长和紧随其后的五班长便鹰一般扑向床边,刁起男人,朝向门外奔去。
几秒钟后,已经是在院里一片长满花草的园地上了。
“你们……你们……”挣扎,气极败坏、声嘶力竭。
“卓立群,你听着!我是海州分区独立营营长年打雷,我以海州人民和革命的名义判处你死刑!”
不容分辩,甚至连舌头动一动的机会也没有枪声就响了。枪声沉闷凄利,一直传向星光迷离的夜空。没有惊叫没有挣扎,卓立群,这个当地盛名一时的大地主大资本家,便化成了一摊污秽和血水。
撤离的命令发出,战士们鱼龙般地朝向夜暗深处潜去。年打雷收起枪,望一眼深不可测的远方,一个踅身进到屋里。屋里狼籍一片,枕头、衣服、毛巾、毯子、茶杯、暖瓶……丢了一地,被吓得傻了的五姨太赤裸着身子,还在筛糠似地打着颤抖;见他进屋越发如同见了魔鬼,嘴里啊啊地叫着,把一张娇润可人的脸蛋变成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大紫茄子。年打雷上前几步,把贪婪胆怯的目光在那两座乳峰和山葡萄上瞄了几眼,抓起一床毛毯朝那身上一裹,随之向肩上一扛,疾步出门而去。
月光惨淡,天地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泊。倾刻间,年打雷和他的部队连同方才发生的一切,就被淹没得不见一点踪迹了。
尽管没人声张,尽管帮着扛了一路的二排长、五班长守口如瓶,卓立群的五姨太被营长抢回来的消息还是传进展工夫的耳朵。
展工夫是独立营政委,身材不高,略显瘦削,参军前教过几年小学,有着一副小学教师式的、永远晒不黑的面孔。那使他与身高膀圆、须浓目厉、黑里透红的营长形成了对照。一次死地绝境的突围,一次疾如闪电的镇压,确是让展工夫对营长生出了不少敬服和感佩。这样的大仗、这样的战绩,记功和表彰是绝对少不了的,一个营长抢回五姨太的消息却把他惊了个六神无主。他觉出事情的严非同寻常,当即出门,朝向与营部隔着一幢照壁的那所民房奔去。部队受命休整,年打雷住进那所民房就没再露面,而他是特意交待过,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准打扰营长休息的。
大门是两扇薄薄的木板,上面的红漆正在脱落。门关得严严实实,透过门缝也还是听得见屋里说话的声音。展工夫踏着一串脚步来到门前,那说话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敲门,咚咚咚。里面传出一声喝问:“谁?”
展工夫说:“我。”
里面问:“你是谁?”
展工夫说:“我是展工夫,有要紧的事儿跟营长商量。”
“什么狗屁事还得找我!”屋里没有好气地嚷过一声,又传出话来说:“政委,你是政委,什么事儿你看着办就行了!只要顽八师那些狗杂种没来,就用不着找我啦!”
展工夫心里至少明白了八分,越发把门敲得急了。“营长,你还是快开门吧!这事儿比顽八师可是严重多了!”
“什么什么!……”屋里一声愤愤,接下是静默,再接下就是下地、穿衣和低声说着什么的声音;声音里分明地透出一股女人紧张慌乱的气息。
终于门开了,年打雷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嚷着:“什么鸡巴事儿!顽八师在哪儿?扯他妈的胡芦蛋!”
展工夫只管把眼睛向屋里瞅。屋里光线有点暗,中间还隔着年打雷的半个身子,一个光鲜耀眼的年轻女人还是映进他的眼里。女人满面娇羞,正几分窘迫几分胆怯地穿着衣服;或许因为过于紧张和忙乱,刚刚穿好的上衣突然脱落,把两座高挺丰硕的乳峰和乳峰上两颗大大的紫紫的山葡萄,一览无余地袒露到展工夫眼前。
脱落的上衣旋即拉起,高挺的乳峰和紫葡萄旋即被包裹起来;时间总共不过三秒,展工夫面前却如同掠过一道闪电,一片金光灿耀和斑剥缭乱了。
年打雷一点都不在乎,故作凶狠地吼着:“看什么!看什么!小心把眼珠子看掉啦!”吼过又不无得意地说:“你嫂子!还行吧?”
展工夫直着两眼,希图意外事件再次发生,里面却光当一声把门关上了;他愣了一下正过神,把年打雷拉到一边说:“什么,嫂子?哪儿来的?”
年打雷说:“哎,嫂子就是嫂子,怎么还哪儿来的呢!”
展工夫说:“这么说真是那个五姨太了?”
年打雷说:“什么五姨太六姨太!那是多会儿的事儿?这会儿啊一点不错是你嫂子!”
展工夫说:“哎呀我的营长,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这是打哈哈的事吗?你的阶级立场还要不要了!”
年打雷一脸的不以为然:“梨场?还杏子园呢!司令员要赏我一个老婆你不知道?那天突围的时候,你小子不是在场吗!”
的确,那天突围时,司令员是保证要赏一个老婆给年打雷的。那时分区机关被顽八师压缩到一道濒海的山坳。山坳里的树木和荆丛被燃烧弹变成一片焦炭,唯一可以逃生的海路也遭到了封锁;到处是瞪着血红眼睛的篝火,到处是荷枪实弹、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的魔影。如果不是夜幕降临,如果不是为着要把围剿的场面拍成电影拿到上边去邀功,海州分区三百多名指战员是绝对逃不过那个夜晚的。正是面对这样的情形,正是在几次突围都没有奏效的情况下,司令员悬出重赏说不管是谁、用什么办法,只要能保护分区机关突出重围,我都保证为他请功封赏、连升三级。年打雷是在没人应声的情况下站出来的。他对司令员说:“你说的那些我一概不要,我要是保护分区机关突出去,你赏我一个老婆就行!”
战争环境,部队规定团以上干部、三十岁以上才能娶老婆。年打雷原本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何况分区机关和首长命悬一刻,一个独立营营长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荒唐了!
司令员却眼睛没眨一下说:“行,我答应你!只要你能保护分区机关突出去,我保证赏你一个老婆!大家都可以作证!”
司令员的话在展工夫听来不过是危急关头的一个策略,是不能当真也当不了真的。年打雷却正是在那之后,变戏法儿似地拿出一迭从俘虏和被打死的敌人身上剥下的军服和肩章帽徽,把自己和展工夫、二排长等人变成了全副武装的顽八师官兵,接着毫不客气地没收了司令员和所有人的枪支,用绳索和布带、藤葛把众人的双手捆住,连成了一条牢牢的、想逃也逃不脱的链条。在做好这一切之后枪声响了。枪声急骤稠密,一直响了十几分钟才嘎然而止。与枪声停止的同时,两名身着顽八师服装的战士边跑边把消息传向海上:海州分区被一锅端啦!分区司令当了俘虏啦!再接下,在通向对岸和海岛的几只渔船上,被重兵押解的海州分区司令员和他的部下们,张张扬扬地通过了一道道封锁线,甚至于还乡团的指认纠缠……也正是在成功突围之后,面对丢盔撂甲、悲愤莫名的分区机关和部队,司令员下达了踏平东沧城南青竹里三号,镇压顽八师参谋长卓立业的弟弟、大地主大资本家卓立群的命令。
如果没有年打雷最后这一手,没有私自抢回五姨太的行为,任务无疑完成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然而……事关部队和自己这个政委的名声,展工夫是没有回避和退让的余地的。
“营长,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我的大政委,”年打雷说,“没事忙你的吧!我这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回来,身上还旺得难受呢!”他把展工夫向院外推,一直推到院外才又骂起来:“你小子嫩黄瓜一根媳妇早就搂上了,你老哥可是一块干姜熬到如今,奶奶个熊的!”
年打雷进屋去了,屋里立时传出一阵呼呼隆隆、哔里叭啦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阵欢畅放荡的吟唱。展工夫站在院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紫一阵。的确,他家里有一个媳妇。那是十三岁时父母一手包办的,大他七岁不说,还长得又黑又丑大字不识一个。那是他的一块心病,一块自己不碰也绝不允许别人碰的心病。
一个咸菜缸被踢翻了。一个盛水的陶罐被推倒了。展工夫犹自手脚并用,把院中的木桩、草垛、沙堆搅得狼籍一片。
你这个独立营政委也当得太窝囊啦!他心里吼着。嫂子?好大的气派!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小老婆,眨眨眼就成了独立营政委的嫂子?你年打雷也太狂啦!太不知天高地厚啦!就算司令员答应赏你一个老婆,也没让你去抢卓立群的小老婆啊!卓立群罪大恶极他的小老婆能是好东西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抢得应该、抢回来可以当老婆,也得有个手续仪式才算数吧?你年打雷凭哪一条,就这么向屋里一关,老婆老婆地就干上啦!
展工夫想,如果迁就了这种违犯战场纪律和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就是失职和犯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向上级报告。可司令员到军区去了,主持工作的副参谋长对年打雷欣赏得不行,报告上去能不能处理、怎么处理就难说了。唯一能够迫使年打雷交出五姨太的,就是独立营的干部们了。
展工夫找来二排长和幸存的连排干部。果然听了他的介绍和分析,连排干部们立时炸了营。营长该不该找老婆、找老婆合不合手续倒成了次要和无足轻重的,主要的、关键的、要命的、比泰山还要重上一百倍的是卓立群刚刚死在独立营手里,死在他们这伙人手里,卓立群的小老婆一眨眼成了他们必须恭而敬之的“嫂子”!更何况小老婆跟营长哪儿就会一条心,哪天要是使起坏来,只怕是营长就惨了,他们这伙连排干部连哭也来不及了……
事情重大,十一名连排干部集体来到那所与营部隔着一幢照壁的民房小院,敲响了那扇红漆脱落的木板大门,强烈要求与年打雷进行“对话”。
第一个回合年打雷觉得好笑,骂了一句“你们小子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又许下第二天晚上要请大家吃冰糖粒和小喜饼,接着一个“向后转,齐步走!”就把满面忧戚的干部们给打败了、打退了。
第二个会合,骂人和“向后转,齐步走”以及吃冰糖粒小喜饼不管用了,年打雷搬出突围时司令员的“保证”,又发了一通脾气,干部们纵然心里耿耿,也只得不战自溃默然而退。
第三个会合,司令员的“保证”和脾气也不灵了,干部们咬住的只有一句话:交出卓立群的小老婆!决不允许卓立群的小老婆混进革命队伍里来!年打雷不得做起了说服:什么小老婆,人家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是没了办法才送进财主家里的,哪儿就成了坏人!就跟卓立群绑到了一起!再说共产党独立营什么都不怕,倒怕了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娘儿们?我保证一个月以内让筱月月——大家这才知道小老婆还有这么一个酸掉牙的名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变成咱们独立营的人;一个月以后要是兑不了现,你们就把我的眼珠子打泡踩、当球踢!可这一次任你年打雷怎么说服怎么保证,干部们就是不听、不信、不退、不走,非要营长交出小老婆不行!年打雷怒火冲天。年打雷挥拳跺脚。年打雷唇干舌燥。可干部们认准一条道儿:不交出小老婆就是不走!就是不能拉倒、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