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长说这可是要命的事儿,你千万不能乱说啊!筱月月一字一顿:孩子还小,天大的责任由我来担吧!华云一声惨叫,瘫倒在草地上。
华云是作为受害人回到东沧的,回到东沧后就被送进招待所。那为的是配合专案组揭发卓守则的罪行。消息传进年打雷耳朵,年打雷抓起电话先把公安局长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你小子有点人味儿没有我说!孩子遭了那么大难,好歹捡了一条小命你还不让她回家?要是你的女儿你也这么办吗?”公安局长敬着他是老革命,只得嘻嘻地笑着说:“哪能啊!你年局长的女儿我们哪敢为难一点啊!你放心,只要把情况讲清楚了,我们立马送她回去。”“那不行,得有个准时间!过了明天我可是说什么也不让戗了!”“行,明天这个时候我保证送她回去还不行吗?”“那好,明天这个时候见不见人,可别说我把公安局给你掀了……”
华云突然失踪,年打雷的震惊和焦虑是无可言喻的。他一边逼着筱月月、年传亮盯住公安局长和东沧一中,要求不惜代价抓人救人,一边就找出那支手枪,把仅有的五粒子弹压进膛里,又找出一只军用水壶灌满了,同时调来水产局仅有的一辆苏式大屁股吉普和两辆三轮摩托、十七辆脚蹬三轮、八辆自行车外加五十六名海带养殖工,在东沧县境内展开了一场大搜捕、大围堵、大解救。公安局长断定卓守则等人早已离开东沧,年传亮有心告诉父亲,又怕挨骂和一旦判断失误耽误了救妹妹的大事,也就任随他去了。一个多月,卓守则和华云的脚印没有找到一个,年打雷脸上却生生地被刮下了一圈:眼睛眍陷着,颧骨凸突着,浓密而又硬乱的络腮胡子变成了密不透风的荆棘丛。得知华云的处境,他不骂人不闹事倒要算是奇迹了。
可第二天同一时间,华云非但没有回家筱月月还被专案组请了去,说是华云从被解救起就沉默、一言不发,到现在还是沉默、一言不发,希望筱月月能够帮着做做工作。华云失踪,筱月月只差没把小命搭进去,听说华云到了这情形哪儿还来的做工作的心思!说:“孩子被劫持这么多天,受了多大惊吓你们想了没有?你们要是再逼她,出了事儿可得兜着!”公安局长只好请示怎么办,展工夫说:“我看筱月月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揭发也得让她先安静几天再说吧。”公安局长说:“我担心这样一来,案子就得向后拖了。”展工夫说:“卓守则的罪行是摆在太阳地里的,你还怕定不了他的死罪?”这样,华云才算是回了家。看着华云又黑又瘦的小模样,筱月月哭红了眼,年打雷也把珠子大的泪水掉了十几颗,吩咐说谁也不准露一句责备的话、打听情况的话,一切等华云身体恢复以后再说。
对卓守则的判决实际上是从一开始就定了的。一个在非常时期外逃的顽固分子,即使枪毙一百次也是解不了恨、挽不回影响的,乱枪齐发和当众焚尸也就成了无二的选择。为此展工夫做了几次批示,公安局和有关方面也把公判大会和一应事宜做了安排。可情况上报,海州地区革委会出于教育群众的考虑,提出要受害人写一份材料,证明从劫持外逃到叛国投敌都是卓守则事先预谋的。这样,问题又回到了华云身上。
第一拨派去找华云的是年传亮、展重阳,两人说小事一桩,保证人到任务完,两个小时之内把证明材料拿出来。哪知见了华云,把县里的判决和地区的批复说了,华云非但没答应,还提出要她作证可以,只能有什么说什么、是怎么回事说怎么回事,而且要公安局长亲自来。年传亮、展重阳碰了一鼻子灰,心里酸酸的,却也只得眼看着公安局长进了海牛岛——为了避免干扰,从回家华云就住在村里,住在嫂子为她准备的小屋子里。
一个礼拜没见,华云胖了也白了。公安局长说了几句赞赏和关心的话,就把一份证词送到华云面前说:“这是我们替你起草的,你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行了。”
这是最为时尚的一种取证方式,揭发人证明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或者不愿意出示材料时,有了这么一份材料,当事人要否定或者推翻也难了。公安局长认定华云一个苹果花儿似的女孩子,是无论如何提不出什么异议来的。
果然,华云只把材料翻了翻,就推回到公安局长面前。
公安局长把签字笔和印泥盒送到她面前说:“华云姑娘,既然没有意见,就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名按个手印吧。”
“我?”
“啊,这是你的证明材料,当然得由你来签名按手印了。”
华云这才似乎明白了,拿过材料一字一句地读起来;一连读了两遍,才断然地说:“不,这不是我的材料,我不能说假话!”
“怎么会是假话呢?”公安局长说,“卓守则先是把你劫持去的新疆这是事实吧?从新疆又去的四川、湖北、广东也没错吧?从深圳向香港逃被边防抓住也是真的吧?你可看清楚了。”
华云说:“事情是有,可卓守则逃跑是因为村里要活埋他,被我救走的。卓守则去新疆是我帮他找的车,与他自己没有关系。卓守则向南方逃,是因为害怕抓回来还得被活埋。卓守则外逃是因为看错了地方,要不他已经逃过去干吗还要回来呢?”
一番话把公安局长说得心惊肉跳,他摸了摸华云的额头说:“华云同学,这可是非常严肃的大问题,你可不能乱说啊!”
华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这材料上才是乱说呢。”
公安局长说:“你是革命后代,展政委和你爸爸妈妈都很关心你喜欢你,你总不会惹他们生气吧?”
华云说:“叔叔,你这说到哪儿了!就是因为我是革命后代才更不能乱说,这不对吗?”
公安局长说:“这么说吧:刚才你说的这些绝对不是一般的话,你敢对自己的话负责吗?”
华云说:“那当然了,有一句假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好了!”
公安局长见她不像是神经错乱或一时冲动的样子,只好让她把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写到纸上,又签了名按了手印。
签了名按了手印的材料被送到展工夫面前。反革命劫持案是展工夫亲自定的性,乱枪齐发和当众焚尸是展工夫亲自定的判决,华云的一纸材料却犹如一颗地雷,把整个事件包括展工夫、公安局长、年传亮等人炸了一个人仰马翻。展工夫一声不吭地把材料看了一遍,一声不吭地把材料丢到沙发的边角上,又一声不吭地望着屋顶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身子一挺桌子一拍,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他年打雷的八辈祖宗啦!我操他筱月月那个老破鞋啦……”
按照展工夫的指令,展重阳、年传亮再次进到华云的那间屋子里,要求华云把写好的材料收回去,按照要求重写一份,或者在公安局的那份材料上签个名按个手印。年传亮对妹妹特别失望,对妹妹那份材料特别反感,一上来就急、就批、就逼,话没几句就被华云顶进死胡同里。他一怒推门而出,任务也就推到了展重阳身上。
为着华云,展重阳说不清经历了多少撕心裂肺、寝食不宁的时光。最初拨动了他的心弦的是华云的笑声。那是在看过一场学校演出队的表演,欣赏了华云的舞姿和歌声之后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的。那笑声清朗明彻,如同山泉喷珠高天落瀑,胜过世界上最最美妙的音乐,一下子就把他给灌醉了。与笑声相伴的是华云的笑脸。那是清晨中的一片彩霞,暮霭里的一朵祥云,昆仑山上的一棵雪莲,少男少女们梦中的一支花朵。展重阳一下子被征服了,从此开始了那段艰难而又不懈地追求。笑声追到了笑脸追到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得意最了不起的人,华云却突然失踪了,与一个男人,一个眼看要被活埋和与年、展两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一起失踪了。展重阳知道那意味着要么被蹂躏糟践得不成样子,要么就是生死难知尸骨无回。卓守则被擒华云平安归来,展家父子的震惊是无可言表的。可平安不等于毫发无伤。一个容貌如此出众、光彩如此照人的姑娘被劫持两个多月,真的会毫发无伤吗?真的没有受到过非礼和蹂躏吗?果真如此卓守则岂不成了神仙?而任何形式的非礼和蹂躏,哪怕是华云极尽了挣扎和反抗,意味的也是这桩让东沧不少人眼红、眼看就要结出果实来的恋情的了结。如果是一般百姓家,娶个媳妇只是为了过日子或许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展家是出官入仕的人家,展重阳背负的是鸿鹄之志和鹏程万里,事情就不同了。哪怕华云的笑声再动人笑脸再诱人,哪怕她是天上的仙女海中的龙女也不可能跨进展家的门槛了。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华云闭口不言,拒绝揭发卓守则的罪行,已经使展家父子心中的疑虑找到了依据;华云为着保住卓守则的性命不惜推翻整个案情,就使展家父子把她从受害者看作主谋和帮凶了。仅此一点就决定了华云的全部命运和未来!
但这只是展家父子内心的决断,面对劝说华云收回证明材料的任务,展重阳露出的完全是另一副神情。他说不出的情深意长耐心轻柔,从两个人原先的感情多么深多么亲,一直讲到按照展工夫的意愿,两人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生几个孩子。那把华云说得脸红心热,眼圈也湿了,可一接触到证明材料,华云只有一句话:“枪毙不枪毙我管不了,可你总不能让我说假话吧?”
“好!好好……”展重阳忍无可忍,只得甩门而去。
接下出马的是年打雷。一个礼拜前,最反对向女儿施加压力的是他,如今最主张施加压力的也是他。一个老革命老英雄的女儿,在身心恢复之后不站出来揭发控诉,帮助公安机关把坏人送进坟墓是不可想象的!得知华云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心要保卓守则不被判处死刑,年打雷的心碎了。这哪儿是我年打雷的女儿!我年打雷与地主资本家不共戴天出生入死,哪儿就生下这么一个东西!他从箱子底下找出那支看家宝贝就要去向女儿讨个明白:要么揭发,还是我年传亮的好女儿;要么当叛徒,跟卓守则一起死去!可没等他走出自家的小院,脸上就彤云密布青紫暴跳,年传亮和水娟只得刮风似地把他向医院送去。
任务最终压到筱月月身上。
公安局长是派了一辆北京吉普把筱月月接到办公室,又亲自倒上茶,请她坐到沙发上的。听着情况,筱月月知道这一次华云的祸闯大了。作为母亲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可那并不等于她必须按照公安局长的要求行事。筱月月要面对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插手了,有什么话还是你们跟孩子说吧。”筱月月一脸的冷漠。
公安局长说:“你是国家干部,县里交的任务不完成不好吧?”
筱月月说:“办案取证是你们的事儿,我一个托儿所副所长可没这份责任。”
公安局长知道闹顶了不是办法,只得换了口气,把眼下县里的难处,把一旦事情有变对华云的危害,以及请求筱月月帮助做做工作的苦心一连诉说了几遍,筱月月这才算是答应了。
答应也只是一句话:“那我就试试。要是不行,你们可别埋怨。”
“哪能啊!你是谁呀!”公安局长喜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