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守则心里一阵颤抖。四叔说得没错,除去逃到海外的大伯三叔,卓家眼下确乎只剩下他一条根,确乎是到了断子绝孙的境地的。尽管对卓家上一代留下的苦难耿耿于怀,尽管多少次梦想把卓家的骨血扔进茅厕坑里,尽管对回村以后还要无休止地因袭卓家的罪名悲愤莫名,面对卓家的惨局他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华云是心中的永远,可永远毕竟是永远,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的。那就只能赶紧娶个女人回来!赶紧娶个能生能养的女人回来!哪怕仅仅为了不断子绝孙和落个日后有人收尸!哪怕仅仅是为了补回半生的饥渴和孤独,像别的男人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女人!哪怕仅仅是……
青草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自小得过羊角疯,眼下病也还没好利索,可不耽误吃饭睡觉也不耽误干活;再就是屁股圆奶子大,保险是个能让男人满意的货……听过情况,卓守则跟着媒人进了一趟北山,第二天一辆驴车就拉进了门。进门没有鞭炮锁呐,连门上窗上的“喜喜”字也是第二天四叔央求邻居补上的。晚饭吃过,四叔和几个邻居说过几句喜庆的话,卓守则把屋门一关,想的就是跟青草美一个够了。青草没等男人吩咐,先用白白亮亮的身子在炕上摆起一个“大”字。卓守则扒着衣服就要向那“大”字上去。哪想扒到裤衩时,两条腿忽然打起了哆嗦。他稳了稳神儿哆嗦停止了,接下再脱,哆嗦又回来了。他知道那是太紧张的缘故。女人的肉体他想了二十几年,如此真实、完整和肥硕的女人肉体却是第一次见。他骂一声“没出息”,极力镇定着,把裤头用脚蹬掉又要向炕上去。可抬起的脚刚一落地,两条腿又簌簌地抖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赶紧坐到一个板凳上。坐了一会儿自觉好些了,又要向炕上去,那腿却又簌簌了。如此三次,卓守则眼看着那个“大”到底也没上得去,倒是把一个青草急得在炕上扭起了麻花……
一连几天,卓守则怀疑自己出了毛病。可能出什么毛病呢?不上炕,不见青草光溜溜的身子,两条腿并没有打颤发抖的表现啊!卓守则找来几本医书,见上面说手淫能够引起阳萎和性功能低下,便认定找到了根儿。从十二三岁第一次手淫开始就一直没有断过,一直是他排解来自身体内部的烦恼的主要手段;那确乎是曾经影响了他的情绪和让他打不起精神来的。卓守则意识到事情大了,一边下决心戒掉恶习,一边把一只老母鸡杀了,炖了一锅汤喝起来。几天过后,见了光身子的青草就哆嗦的毛病果然不见了。那天上炕,青草禁不住就在卓守则身上摸起来。摸着摸着,卓守则下边的那只小鸟就抖起了精神。卓守则赶紧要把小鸟向窝里送,哪想没等送进去两条腿又哆嗦起来,一哆嗦小鸟就把翅膀收了,变成了一只垂头丧气的毛毛虫。那使青草越发成了发情的羊羔子,把麻花从炕上一直扭到了地下。如此三次,每次都是不上身时硬得跟一支长枪,一上了身两条腿一哆嗦就成了毛毛虫。卓守则只好求到一位老大夫门上。老大夫把了脉看了舌胎,把手一拍说:“什么毛病也没有!你呀,就当是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玩儿的,吃饭喝水似的!你看它还行不行!”按照老大夫的办法,晚上上炕后,卓守则真的把自己看成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把青草看成十七八的大姑娘,把两人相好看得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这样把青草向身底下一压,把那肥都都的奶子向嘴里一含,下边的小鸟就自然而然钻进窝里。这一来不得了,一个晚上高呼大叫、低吟浅唱,把天地翻了几个个儿。那搅得正屋里的四叔一夜没阖眼。把隔着三条街八个胡同的鞠也凡七十八岁的老爹,和隔着十几里之外的年传亮的三姑,也搅得遭了地震似的不得安生。此后一个多月,卓守则耕耘犁耙一刻没停,天上也风稠雨骤一刻没停,以至于水库漫堤,河流溃岸,海水倒灌,酿成了一场三十年不遇的大洪灾。
卓守则娶了一个得过羊角疯的大姑娘的消息,华云是从嫂子嘴里听说的。提醒水娟把话说到她耳边的则是哥哥。卓守则回村,年传亮的警惕一直都擎在脑门上。华云与卓守则有过那么一段,又至今没有婚嫁、不思婚嫁,天知道存的是一个什么主意?倘若两人真的粘到一起……卓守则娶回羊角疯女人的消息在他看来,实在要算是特大喜讯了。
华云听了没说一句话,内心里实在说不出得惊讶和悲哀。论相貌,卓守则算不上仪表堂堂也称得起魁梧健壮,急急地娶回这么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呢?心里就不憋屈得慌吗?吃晚饭时因为心里燥燥的,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可睡过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塞了一脑子的那团乱麻就变成了一种庆幸:眼下除了青草又有谁会跨进卓家的门槛?从当年一起外逃中可以断定,卓守则即使不是正人君子也决不是鸡鸣狗盗偷香窃玉之徒,老天爷是不应该让这样的人打一辈子光棍的呢!
庆幸归庆幸,华云心里总还是堵着一块什么东西。直到有一天在村外的菜园里,眼见卓守则领着一个粗襟大袄的女人在浇水,华云心里的那块东西才霍然消散和挥发了。
那时青草的肚子已经跟六月里的西瓜,一天一个成色。那真是一个奇迹,原本定准半月一次的病,进门后那么折腾却没了影儿;一个月怀孕,两个月肚子鼓起来,到八个月时,已经需要用一个柳条筐子托住才坐得起来了;十个月零十三天分的娩。分娩前人人都说是双胞胎或者怪胎,落下的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苍天有眼,卓家有幸!孩子过百岁的时候,卓守则卖了两头猪,请街坊邻居们一口气喝干了两桶地瓜干子老烧酒。
也就是在喝干了两桶地瓜干子老烧酒之后,卓守则发现眉清目秀的大胖小子竟然是个呆子,两眼经常直直的,连嗯啊咕呱的音节也难能发出一声。也正是从那一天起青草又犯起病,恢复了半月一次的老规律。青草,卓守则不怕,原本有病继续有病也就是了;他怕的是孩子,孩子是他和卓家的命根子。可孩子越长越呆,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已经满街疯跑,把爸妈叫得香甜可口五味俱全了,智新——那是四叔按照辈份给起的名字——还刚刚能够让人领着迈开两腿;别人家同样大小的孩子已经能够跳进小河沟里捉鱼摸虾和背诵七八首毛主席诗词了,智新还刚刚会跑,刚刚能把爸妈两个字叫得让人听明白;而当离开父母和大人,独自面对墙壁或者天空时,却又时常咯咯笑个不停,嘟嘟嚷嚷自语个不停。这一来卓守则刚刚温暖的心又结了冰,比没有老婆儿子时还要厚得多的冰。那天青草犯病,栽进村边的大粪池里,他好不容易把她拖出来、冲出来、擦出来,晚上又见智新面壁扶墙,一边傻笑一边念念有词,那心就变成一个大冰砣子。他越想越冤,越想活着越没意思,天傍亮时抱起智新便向海牛顶上奔去。
海牛顶上一片浑沌,只有海天交汇的远方闪着几缕若隐若显的光斑。站在面海的绝壁上,满腹的凄凉、悲楚潮水般地灌满了卓守则的心胸:祖祖辈辈都说海牛顶有灵、龙兵爷有眼,卓家落到这种地步却何曾有谁显过一次灵、睁过一次眼!龙兵爷呀……他长叹一声,随之两眼一闭,毅然决然地朝向崖下跳去——双脚凌空,耳边是风声惊涛声,身边是风声惊涛声,卓守则认定卓家两代魂归大海的时候到了。然而先是脚下软绵绵的,跟踏在一团棉花上似的,悠悠地在飘;继而身边软绵绵的,跟裹在一层棉絮里似的,暖暖地在飞;飘着飞着,耳边好象还响着什么曲调。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当软绵绵重新变成硬梆梆和冰凉凉,耳边的曲调也消失,卓守则认定自己已经身处冥世时,却发现重新回到了村中的那幢小厢屋里。这怎么可能呢?自己明明是……可墙是真的,摸一把凉凉的;青草、智新是真的,一个正在打鼾,一个正喃喃地说着梦话。卓守则说不出的多少惊讶和愤恨,抱起智新又一次向门外走去。然而刚一出屋,一团浓雾便扑面而来,把他裹成一团并且抬离地面——卓守则这才意识到,方才那“软绵绵”和棉絮似的东西竟然就是浓雾。浓雾裹浮着卓守则在院子里打了几个飘忽,随之轻轻一悠,就把他悠回到屋里了。惊讶变成了震怒,气愤变成了恼恨,卓守则没命似地还要开门,门却被浓雾死死地扣住了,跟上了锁似地扣住了。门打不开就推窗。狠力地推、没命地推。窗好歹被推开了,可没等卓守则把脑袋伸出窗外,一阵雾号卷着一团浓雾忽然冲涌而来,把窗平地关死了。卓守则猛力地推着、撞着、踢着、砸着,然而把双手、双脚和膝盖、肩膀全用上了,那窗依然钢打铁铸似的没有一点声响。
卓守则失声悲号:龙兵爷呀,卓家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浑浑噩噩过了大半月,那天卓守则正浇着芸豆,邻居家的孩子跑来,说是十八里滩那位章大仙在街上见了智新一面,就非要跟他说几句话不可。章大仙是当地一位奇人,隔着三辈祖上一位先人曾是圣子山道观的创始人。他测流运兴衰,看风水祸福,查病祛痛,成了很受群众欢迎的人物。听说章大仙找,卓守则认定智新惹了祸,来到街上便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说孩子是个呆子,请章大仙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呆子?你说这孩子是个呆子?”章大仙把手一拍说:“你听好了,这是个大命人。大命人你懂吗?”
卓守则认定章大仙说的是反话,是有意戏弄自己玩的,便回道:“大仙说得太对了!他的命实在是大得没有边儿啦!”
章大仙说:“我说的是真话。从相貌上看,起码是你和你的上几辈没有人能够相比的。”
卓守则说:“我知道了,肯定是不至于被枪毙和活埋就是了!”
章大仙并不生气,说:“我说的是二十年以后,信不信由你。”他打量了卓守则几眼又说:“你这个人财运不错,看来将来可能成就点事儿。”
这是有生以来卓守则听到的最美妙最动听的一句话,他的嗓子里却忽地涌起几句骂祖宗的话;但他还是咬住了,说:“行,我要是真发了大财,第一个谢的就是你大仙了!”
“这可是你说的。”章大仙双手抱成一个太极图,朝向卓守则揖了揖,飘然而去。
“大命人……财运……”眼看章大仙走远,卓守则忽然以难得粗野的语调骂起来:“我操他个大命人啦!我操他个财运不错啦……”
活,比死了还难受;死,比活着还要难。浑浑噩噩三年过去,忽然一天,四叔的那个被过继到一百里之外的儿子卓守礼,拿着一份报纸找到卓守则,说上边有了新精神,阶级斗争不许再讲了,卓家以后也可以像别的人家一样生活和劳动了。那把卓守则吓破了胆,先是捂着耳朵不听,接着夺过报纸撕了一个七零八落。再接下拿出比骂“大命人”和“财运”还要粗野的腔调吼道:
“我看你小子是找死!放你妈的狗——臭——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