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立刻就蹲下身子,为卓守则解起了绳子。
展重阳的手把华云给摸得酥了。河边丢着几十具尸体,有的流着脑浆,有的枪眼还冒着热气。
事件的链条其实是一串偶然。本来说好的下午去学《天鹅湖》,临上路时展重阳被一件什么事绊住,华云才和冬菊、夏君回村赶起了海;赶海盯的是蟹子,收的则是蛏子;一兜海蛏子下了一锅面条,吃了半碗想起给哥哥送,而一送……
秋后的蟹子春后的虾。秋天的傍晚,那些膘肥籽黄的小家伙们尽着着兴儿地晒着硬壳,有人如果突然出现,收获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华云几个的脚步却没能逃过蟹子的知觉,一阵刮风似地籁簌簌乱响,满滩的蟹子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那就只能挖。眼看手指头挖出血来也没挖出一只,于是改成掏。鲜嫩的手指伸进石缝,没等摸到蟹子夏菊先自叫起来:“哎哟!好你个臭蟹子这么毒啊!”华云说:“谁叫你本事那么大了?”找来一截树枝,缠上手绢慢慢地向石缝里探,觉出被什么东西夹住了才转而向外抽,一只大大的肥肥的母蟹子就给抽出来了;抽出来依然不肯松一松那双又大又凶的铁钳。
“呀,这么厉害呀!”夏菊、冬君嚷着。钓蟹子算不上新鲜,钓出这么大的蟹子就是新鲜了。
“这得看是谁钓懂了吧!”华云抓住蟹盖朝向沙滩一扔,刚好把蟹子扔了个四脚朝天。蟹子把两只铁钳外加四根短桨飞快地舞动着,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华云先是逗着咪咪笑,逗过一会儿便咯咯大笑起来。那笑带着青春的激情和天籁般的悠扬,一下子把夏菊、冬君的心照亮了;两个人立时也笑成了一团。
“华云!来一段《天鹅湖》!”夏菊叫着。
“《天鹅湖》!《天鹅湖》”冬君也拍起了巴掌。
《天鹅湖》是从一本五十年代的画报上看到,又好不容易求着县文化馆一位老师学了几段的。华云喜欢得不行,即使展重阳一再告诫是“大毒草”也喜欢得不行。一位被恶魔变成了天鹅的公主,靠着与王子感天动地的爱情终于战胜恶魔重获幸福,那是一个多么浪漫和感人至深的故事啊!
选了一片细硬平坦的滩头,华云脚尖一立便跳起来。“好——”夏菊、冬君使劲地拍着巴掌,把潮水拍得呼啦啦地笑个不停。
蟹子钓完舞跳完,几个人各自捡了半兜海蛏子才回了家。海蛏子打面条卤子最鲜。一碗海蛏子面吃了大半,听说哥哥和他的那几个跟屁虫已经两天没进家门了,华云盛了几碗就向大队部送去:她要慰劳慰劳哥哥,也让哥哥和那几个跟屁虫分享一点自己赶海的乐趣。
人到大队部,没等开门进屋,屋里忽然传出几声吼叫:“好哇,活埋好哇!早就该把那个小子活埋了啊!”
华云被吓了一跳:活埋?哪儿来的活埋?
接下又一个声音说:“卓守则那小子也真算命大了,要在别处,说不定早叫人家下酒啦!”
华云想:卓守则不就是卓家那个肩膀宽宽,会拉胡琴的那个人吗?他这是犯下了什么事儿?
屋里又传出另一个声音:“还是阶级斗争好哇!要不咱们到哪儿去过活埋的瘾哪!喝!喝够了,非把瘾过足了不可啦!”
接下就是一片嗷嗷乱叫:“喝!喝!”“要想过瘾就得给我使劲喝!要不就别想过那个瘾去!”“门也没有哇!你是想被窝里放屁独吞哪!”“独吞才好呢,你不是刚才还说手哆嗦吗……”
华云听出是一伙醉鬼的胡吹海谤,推开门把面条一放便出来了。村里这种人多了,小酒一喝,天底下没有不敢说的话,华云才不稀思理他们呢。然而当她来到村中一个路口时,墙角忽然冒出一个高个子民兵来:“谁,站住!”
指到胸前的是一支步枪,步枪上一尺多长的刺锥一闪一闪地放着幽光。华云吓了一跳,说:“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高个子民兵打量几眼把枪收起了,说:“是你呀。你还不知道?卓守则关在磨房里,一会儿就要拉出去活埋啦!”
华云惊得卷了舌尖,说:“活埋?你说是真的要活埋?”
“这还有假吗!国民党特务马上要登陆,特务司令就是他大伯,知道了吧!我们这可是奉了你哥的令死看的。”
“那……那你们怎么……”华云朝磨房那边呶了呶嘴。
“嗨!捆得跟死猪似的,路口都有人,你就是让他跑他也跑不了啊!”民兵摆摆手:“你还是快走吧!”
华云的心如同掉进一座无底冰窟。活埋,在她的心灵里绝对是一个无法想象的词汇,绝对是只有从小说和电影中才能看到和听到的词汇!武装特务和卓守则的大伯要来实在可恨,可为着这就把卓守则活埋了,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实在要比《天鹅湖》里那位残害公主的恶魔还要让她难以容忍!
对于卓守则,华云除了知道他肩膀宽宽的厚厚的,能空着两手举起一百多斤的石碾子,只知道他胡琴拉得不错音乐细胞挺发达。那是一次排演节目,因为伴奏的人病了卓守则被临时找来顶替。他提前没看过谱子,原想顶多就是跟着溜一溜顺一顺,哪想溜了两遍顺了两遍,就拉得有声有调有滋有味了。排演五天,到第六天要演出时卓守则却被人顶下了,理由是他没有登上革命舞台的资格。那让华云很是惋惜了一阵子。可把天底下所有倒霉和残忍的事儿摞到一起,华云也想不出他会落到一个被活埋的境地!
华云怕得不行,心想赶快回家吧,来到磨房前时一股莫名的好奇心却扯住了她的双脚;她见磨房外没人,高个子民兵等人也躲进墙角,当即身子一闪进了磨房。磨房里点着半截蜡烛,卓守则手脚被捆住嘴巴被堵住,如同一只等待屠宰的牛羊丢在地上;见有人来了,立时没命地挣扎着,用眼睛、鼻子、脚趾、手指和所有能够表达意愿的部位发着求救的呼号。华云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了,一股本能的激情升腾而起,她几乎是立刻就蹲下身去,先是用牙咬用手扯,随之牙手并用,狠劲儿地解起了绳子……
小心奕奕逃出磨房,沿着河沟趟着流水来到村外,华云扶着卓守则爬上一辆运送鱼货的卡车,天大亮时已经跑出三百多里,停到蓝村火车站上。蓝村火车站是胶济线上的大站,来往的火车很多,华云乘人不注意把卓守则扶上一辆西去的货车。这是救人时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救人时想的只是让卓守则逃出一条活命,让活埋的暴行远离哥哥和展政委;一点没有、从来都没有陪送卓守则外逃的意思。然而她救的是一个被捆绑了二十几个小时的卓守则,是身体极度虚弱和发着高烧的卓守则,她如果撒手不管,前功尽弃不说,闹不好还会演绎出更加残酷和意想不到的结果。逃到蓝村华云是死也不肯再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晚上不回家,嫂子妈妈还不知多么惦念,展重阳还不知多么火烧火燎呢!她扶卓守则躺进货架下的一个角落正要下车,卓守则忽然喊起来:“水……水……”从昨晚到现在,不,从被关到现在,卓守则就没有喝过一口水,更不要说高烧已经发了不止一天了。华云赶紧下车接了一点水回到车上。水喝下,她再也不敢耽搁了,卓守则却又叫起:“饿……饿……”这一个“饿”字同样是刻不容缓,可以要了卓守则的命的。她好不容易找来半个馒头,卓守则已经被烧得咽不下东西了。她把手放到他的额头,额头上跟烤熟了的地瓜似的!救命要紧!说什么也不能眼看着卓守则死在自己面前!于是找水,找药,挫脚心,挫手心,擦胳膊肘,擦夹肢窝……直到火车开了,开得如飞似箭酣畅淋漓,开得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开得离开家乡越来越远离开天边越来越近了,华云还在一刻不停地在喂水,喂饭,挫手心,擦胳膊轴,擦夹肢窝……
最终的目标定在伊犁。十一年前,卓守则的姑姑卓美芹只身跑到伊犁,在农垦团里安了家,如今那要算是卓守则唯一可以投奔的去处,也要算是华云唯一可以脱身的地方了。然而风尘扑扑二十几个日夜,当华云搀着羸弱不堪的卓守则出现到卓美芹面前时,卓美芹露出的是满脸的惶恐。她话没说一句,拉着二人上了一辆农用三轮车,朝向库尔德林大草原狂奔而去——当地公安部门几次登门,就等把卓守则擒拿归案了!
一夜跋山涉水,天快亮时农用三轮车停到山区草原一座木栅围起的小院前。卓美芹告诉说这儿就是有名的黑蜂房,住着一位落难多年的老科学家,不少内地逃难的人都在这里得到过他的帮助。卓美芹嘣嘣嘣地叫了一阵门,里边走出一位高高的瘦瘦的人,这就是老科学家了。老科学家名叫楚浩天,原是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的一名研究员,因为头上被戴了一顶“极右”帽子,八年前远离都市在这里安了家。他听卓美芹说了情况,随即把华云、卓守则领进屋,又找起药下起了面条。
伊犁是个神奇瑰丽的边陲圣地。它地处大西北,与天山投怀入抱,却自有江南的万种风情。举目远眺,可见雪山皑皑银峰如柱;环视八方,除了青山绿水还是青山绿水。这里山区连绵草原连绵,形成了海浪般的独特景观。库尔德林大草原正是许许多多山区草原中的一个。草原上雪水清碧,雨水丰沛,高大的云杉树,繁茂的胡杨林、红桦林,漫山遍野的莺飞草长,共同构筑起边塞的神奇和瑰丽。这里是牛羊的天堂,野兔银狐飞鹿苍鹰的天堂,更是伊犁马的天堂——因为有了伊犁马,山区草原越发地身价百倍。“天下江河向东流”在这里成了笑谈:发自天山山脉的雪水和泉涌,从四面八方汇成一条伊犁河;伊犁河自西而东流过原野,把这片荒蛮之地,变成了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沃土。
在老科学家和华云的照料下,卓守则的身体不几天就得到了康复。那天老科学家领着他和华云走出了黑蜂房和那座木栅围起的小院。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尽处是一条弯曲的河流。河流对岸则是青山和草原。越过青山和草原,远处一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硕大乳房的雪峰遥遥在望。走到一座连着一座排满草地的毡房前,老科学家说这里的牧民一年四季靠的全是一顶毡房:天暖时放牧时毡房搭在山上,天冷了放牧结束时毡房搬到山下。这里的放牧说起来也简单:冰开雪化春暖花开时把伊犁马和牛羊向山谷里一赶,勤快的人上心的人每隔三天五日、七天八日进到谷里看一看数一数就行,懒惰的人粗心的人连这也省了,埋着头只管打草打猎,等到九月到来天气转冷时,赶着已经膘肥体壮的伊犁马和牛羊下山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而每逢那时总有说不尽的惊喜和得意:比起春天进山时,伊犁马和牛羊的数量至少也要多出两成!
“哎呀好玩!真是好玩!”华云拍着巴掌。
“好玩的多着呢!走,进谷去!”老科学家把两人领进一道山谷。山谷宽不过几百米却足有十几里长,谷地里野草没膝野花拂面,数不清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在遨游栖息。三个人越是向里走野草越是繁茂,走到将近一半时,忽然发现一伙人排成一字阵列,一边叫着唱着一边挥着树枝木棍,把伊犁马朝向谷口赶着。
“楚伯伯,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华云问。
“你们猜猜吧!”老科学家卖起了关子。
华云说:“不会是天晚了要下山吧?”
老科学家说:“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呀?刚才我还说了,这里的牲畜不到冬天是不下山的。”
“那……”华云猜不出来了。
卓守则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当即接口说:“要不就是转场,转到别的草场去。”从一本什么书上,他还象看过牲畜转场的故事。
老科学家朗声笑着,说:“告诉你们吧,这是卖马!”
卖马?这么一条山谷地朝外赶怎么可能呢?
“这儿卖马可不是一只一只卖。说好一条山沟多少钱,就随着你赶了,赶出一百是一百,赶出一千是一千!懂了吧!”
华云和卓守则生在海边长在海边,哪儿见识过边塞大草原!老科学家看出两人的惊喜,喊一声:“咱们也帮帮他们去!”捡起一根树枝进了赶马的行列。华云、卓守则欣喜不已,当即亮着嗓子挥着棍子,把马群朝向谷口那边赶去。
马群却并不是好赶的,越是向前,看出危险的马越是奔跑着、周旋着,不时向山谷深处或相邻的山谷逃逸。老科学家和华云、卓守则,不得不与那些逃逸的马玩起了斗智斗勇……马跑过来了华云笑。马跑走了华云笑。马被圈住了华云笑……华云的笑是那么丰富,那么自然,那么动人;格格的,眯眯的,开怀的、畅朗的,婉尔的、含蓄的,忘情的、明媚的……卓守则和老科学家被打动了,连胡杨树和伊犁马也被打动了:一个招摇着千年不倒的枝干,一个甩着长长的尾巴围在华云身边盘旋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