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子集《沈从文子集》1931年5月由新月书店初版。
建设
一
市的小河,是因为XX山旁的大房子的建筑,运石子,运水泥,运铁运木,平空加了许多从XX来的船只,因此今年来更显得兴旺了许多。
那小河中有许多住家的小船。小河旁边,有一排湫陋逼窄的小平屋。这地方因为方便,名字就是河街。河街有烟馆同面馆。有卖绳缆的铺子。有杂货字号。有屠户。有铸铁锚与琢硬木活车,以及卖船上应有器具的铺子。有一家新开的理发馆,走路的人们,从玻璃窗上望过去,总常常见到一些大而圆的脑袋,在一种极呆气的情形下,被剃头师傅用刀刮头。有几家供船上人开心的妓院,三五个大脚女人,穿蓝花洋布衣服,红花洋布裤子,粉脸油头,鼻梁根扯得通红,坐在门前长凳上,见有人过路就眯眯笑,且轻轻的唱歌。一条肮脏的长街上,一年四季总是湿漉漉的不好走路,一些从这些小屋子里或河船上长大的孩子,大白天,捧了小小公鸡,身后跟前一只肥狗,街头街尾找鸡公打架。或者无聊了,为一句话两个孩子就互相抓着揪打起来,揉到烟馆门前的烂泥里去,使那成天站在烟馆门外招呼主顾的帮伙,常常为了这事更大声的吆喝。街上卖糕的皆敲竹梆,卖糖的皆打小铜锣,这些人,并且皆各知道由口中唱出一种鄙俚的调子,同女人身体某种地方相似的比拟,逗引旁人注意。
这街上,还有一家下等茶馆,一面临河起了一个吊脚楼,一面临街,对到一家卖买旧货的小店。这茶馆一切的布置与情调,皆与到此地来的人物极其相称,肮脏油腻的桌面,细腿的板凳,以及大青花盖碗中泡上粗叶子绿茶,另一种上等人茶馆所缺少的这里都有了。来此喝茶的全是一些下层社会的男子,一些船上的水手,一些拖半日车的包车夫,一些专在码头上放债的大爷,一些住到东市在买菜一类事上赚了点钱找不出用处的厨子,还有的就是一些谈肉价米价的小生意人。各人来到了这里,选上一个位置,泡一壶热茶,咕嘟咕嘟喝一阵,又把所有心里想到的事,或听到的新闻,同旁人谈着,算是享受了一点生活,等到记起了另外的事,或觉得已经坐够了,就把四个铜元塞到那专司加水的伙计手心里,走去了。来来往往的人一天是数不清的。因为生意不冷落,到今年七月,茶馆主人把电灯也装上了。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城中接线,租了火表,七个工人敲敲打打了一天,有了电灯每天到了晚上,管事的把临河装置的一排红绿灯机关一扭。从河下远处皆可望见这茶馆所在,泊在远处的船只,想要上茶馆来皆不至于迷失方向了。
到了晚上,这茶馆里屋梁上的电灯,把黯淡的黄颜色的光明散满了一个屋子,肮脏的方桌旁边坐满了喝茶谈天的人,两把长嘴大肚的开水铜壶,在灯光下炫耀着金色,在两个与铜壶样子作一对称小瘦而有烟容的孪生兄弟手里,各处的来去添水。门外常常停的是卖炒豆花生一类东西的担子。一个卖油煎臭豆腐的生意人,同一个做芝麻饼生意的人,一到了晚上,也总是把担子放在这茶馆门前,尽顺风把那臭味薰进一切有臭豆腐嗜好的人鼻子里去。因为一些香味的诱惑。于是就有人从腰兜里掏钱,叫伙汁买东西的事发生了。那加水的孪生兄弟,既有了同一的样子,也不缺少同一的聪明,这聪明就是在任何忙乱的情形下,一面自己口中哼着,一面把大铜壶的嘴,远远的向一个桌上的碗中洒出一线热水,一面还听得分明身背后客人差派的言语。
只要一听到有人在某一处喊叫要买东西,照料添水的这两兄弟,是不到一会儿就到了跟前听候使唤的。人既到了桌边,掏出钱来,告他要买什么,把钱接到手,看了一看,看清楚手上铜子不是沙板了,就从一些座位间,像一只逃走的瘦母狗,飞窜到门外去,站到门前,拖着大而哑的声音,像唱戏一样,在那臭豆腐摊边一唱,说明白了是第几座某大爷的生意,把钱掷到一个空碗里,又即刻窜回到放茶壶处,把壶攫到手,走到另外一个座旁去了。油豆腐已在茶客口里咀嚼后,为这伙计见到了,虽极其忙碌,总做出一个笑样子,找出一句话来,对于这食物加以一种奖誉,好像使吃这东西的客人,感到一点快乐。他的话照例必定是一个内行的话,虽然明白是袒护到卖东西的一方面,不过总仍然像是完全为主顾设想有利益的话,那理由,一面自然是做这一种职业的人一件必须的义务,一面还是卖油煎豆腐方面有一种好处。本地方的规矩是不因为到河街来破例的。他们将在十个铜元内抽出两个,这是做生意人承认了的酬劳。这茶馆生意日益兴旺,在这孪生兄弟管理下的两把铜壶日益发亮,这两兄弟烟瘾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茶馆的生意每夜总做到十点钟左右,到喝茶客人散尽,上了门,熄了灯,管事的一个人在柜上数钱,这两个孪生兄弟,清理了一下桌椅板凳后,就把被卷摊开到两张拼起来的大方桌上,中间摆一盏灯,对卧过瘾,一直到三更才睡觉。
这时这茶馆是正热闹时候。只见两把壶被高高举起,从壶嘴里喷出滚热的水来。两个茶馆伙计嘶声的唱着一切惟有自己分明的曲子,提了壶各处走动。各个桌子旁皆有人剥葵花。一个屋子里充满了下等烟卷气味。地板上全是白色灰色细碎的葵花壳同黄痰。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在这茶馆对面开旧货铺子的主人,一个酱色脸的二等胖子。后面跟的是一个衣裤敝旧无赖汉样子年青人。这汉子随了那旧货店老板进了茶馆,找到了一个角落空座,两人坐下了。茶伙计拿了两套碗盏走了过来。认出了那二等胖子是住在对门的熟人了。
“哦,是张老板,我拿小碗来。”因为喝小盖碗是有身分的人才能办到的,所以伙计这样说。
“随便点,大喜。”那胖子说,“我们谈两句话就要走。”
这伙计听到那老板说的话,就不动了,一面加水到碗里去一面望那同来坐在横头的年青人。这是一个仿佛从军营里退伍出来的人物。上身穿得是肮脏的军衣,面目瘦削,头发极长,一个高耸的鼻梁同一个大口,使这茶馆伙计想起另一时所看到的一个被枪毙的逃兵样子。把两碗茶加了开水,推到两个人面前以后,伙计向那胖子生意人开了口:
“老板,来一碟瓜子?”
“不要。——随便吧。你去招呼他们,我要什么再叫你。”
伙计打了一个哈欠,像发了瘾,提了壶走去了,这老板望了一会到附近的喝茶人,才轻轻的说,“喝茶”,自己也把那盖碗甩开,刮了一下水沫,呷了一口茶。
那年青退伍军人模样的人,仿佛心情另外为一些事所萦绕,看了这情形,也照样的非常粗糙的把茶呷了一口。
“你一定在什么时候拿来?”那老板轻轻的同那年青人说话。“他们都是要看了才定下价钱。你我虽是第一次,你总听到说过我的脾气。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得到多少利益。我愿意帮一个尽忙。你放心,我不是那些坏东西。”
年青人,把两个肘弯屈在肮脏的桌子上,很不耐烦的点点头:“我信你,才来找你。我听到吴大爷说你仗义慷慨,我一点不疑心你对我说谎。不过你说先拿出来怎么行?你知道我们的难处。你若答应了我有五十的数目,同时交货拿钱,我才能够做到。我不是骗你,你可以看了货再交钱。我们……”说到这里,这汉子,像是又忽然想起了心事,轻轻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你看,行就是这样办;不行拉倒!”
“有什么不行?我说的还是要看看。我纵答应了你,五十也好,六十也好,到那时,你那个不值一块钱,怎么办?你无论如何会信我,若果一切照你说的,无一点毛病,我决定五十。不过,若果……”
年青人听了稍稍生了点气的样子。“什么毛病不毛病?若不是急等钱用,我拿到XX去找油客,话也不必说就可以得一百二。我不是完全外行。我知道行市。五十块,谁也会明白这是一个最小的价目!”
“我知道!就正是因为即刻要钱用!上月为连玉卖那个‘小鸡’,因为也是急于要钱,三百一个数目就卖了,还加上那小东西五百颗。那个到XX我也听说是值一千出头的。这样月份,什么事都是这样子,不容易!你说五十,我依你,我包了,使你可以放心。你明天晚上拿来,我们谈,当面办妥,好不好?”
“这地方不大方便。”
“那你看什么地方方便?尽你的意思。我们一定是两个人,你看什么还比这地方合式。你可不可以到船上去?’’
“我邀你们到对河去。”
“对河吗?”这老板想了一下,就笑了。“不行,你太方便了,我们可不方便!我们主顾恐怕做不惯。”
话是像说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去,恐怕引起年青人的误会才止着了的。但这年青人,似乎仍然是明白什么是不惯的下文了,就说:“他们怕我脱虚吗?我可以先拿机柄给他们。”
“不是那样。什么我们都不怕。我们怕得是同旁人打麻烦。你是我相信的。纵是生人我也相信,何况提起吴大哥的朋友。你可不可随便一点,就把东西拿到我们这里来?茶馆人多是更方便一点,不会为人注意的。他们完全都是到这地方谈话,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们还不妨到这里约齐,再到一家烟馆里去商量。”
年青人想了一会,很勉强的模样答应了,站起身来就想走。
“什么时候?”主人同时也站起了。“把时间弄妥当好一点,请你约下来。”
“你说八点就八点。”青年说时仍然是有不高兴神气。“我是但愿今夜间就办好的。我既然不能把它即刻拿来,就说准了明天八点吧。”
这时茶馆伙计走拢来了。
“老板,要走!怎不坐坐?”
老板就从身上掏钱,年青人不让那胖子占先,忙从衣口袋里抓出了一把铜元,约有三十枚左右的数目,其中还有两个双角银洋,一把掷到桌上,先走出了这茶馆。
本来的茶钱,是只须三十文一个座位的,这时,茶馆伙计看到银角子在桌上滚,忙用手去捕捉,把角子抓到手心了,一面同那收旧货的胖老板说谢谢,一面就想追赶出去,做一点刚才对于客人轻视与忽视的赎罪事情,行一个礼,说几声谢谢,但等到追出去时,那军人样子的青年已走出茶馆不见了。
那胖子刚要出去,从一张茶桌前面经过,就为一个船上梢公模样的中年人,用大而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
“哥,你忙什么?”
“黑大,是你!你又转来了?”
那胖子即刻就又坐到那梢公桌旁了。他们谈着话。
他们谈得仍然是只有他们这一类人才能明白的行话。这梢公,是一个专用打鱼船来去X埠与XX市各处偷运大土同其他一类物件的人。一个水码头上知名的人物。他的船就泊在茶馆吊脚楼下面。喝了一会茶,谈了一会天,梢公邀胖子到船上去,试试从XX新得的老土煎成的烟膏。
这两人,不久就从那茶馆隔壁一个又湿又臭的小弄子内走下河去了。
二
在XX山旁作工的一千余工人,两个月来的忙碌,值三毛钱一天廉价的精力的耗费,按照工程的步骤,工程师聪明的计划,三百七十亩的面积,已渐渐平成一片广场,缺处填补,凸处炸去,凡是应行建筑房屋的铁柱,也已经为人的气力与机械的气力,处置得很妥贴了。
天气渐渐冷下来,建筑工程处周围各地,小水沟早上已在水面结了薄冰。
有些工程因为天气关系停顿了。工程处工人也从一千的数字上减到三百了,留到这里的就只是搬运材料以及很平常工作的一些人,这些人就住在工程处附近用木板木柱临时砌成的小房子里。三百人一共分住在三个地方,大清早,东方的天还刚刚发白,山上驻军帐幕里走出了一个身上穿着臃肿不相称的棉军服的年青号兵,迎风呜呜吹完了起床号一通,在喇叭声音没有完毕以前,兵士们,习惯于早起,皆起了身,再稍后,约有五分钟,工程处一响了锣,一群一群下等人就从肮脏的木板屋中走出来了。他们各穿着肮脏不整齐的衣服,有些是从乡下来的农人,有些退伍的兵士,有些曾在县公安局服过务,又有些是与电灯电报一类生活发生过关系的人,所以破烂的青色制服,以及圆顶的呢帽,后跟已露出的皮靴,皆可以在这一群人中挺然发现。他们从住处走出,各人鼻孔皆在寒气中放出热气,各人皆用手喝着搓着,各人还很随便毫无拘束的扯脱了裤子的前裆,露出黑色的一条,哗哗的洒着热尿。他们皆仿佛没有什么话语必须与同伴说及,各人望望天,不拘天气好坏,似乎从天上的云彩皆可望出日子的意义,皆明白今天一切与昨天一切完全一样,点名,发签子,按工头所分配的工作去做事,搬砖,扛铁条,用柏油敷到铁柱铁管上面,用铲子撬挖绕XX小河沟中的污泥,……大坪中各处皆听到金铁声音,听到汽压槌蓬——的打在屋基上声音,和到小铁槌敲打钢管的声音。沉重的柏油桶各处滚着。大木料横斜成十字的垒上去到成小塔。人则各以其因缘爬到高空或沉入地下,在方便中也吆喝着歌呼着,且常常用着那最道地的话语辱骂着他的助手。一切的力皆卖给三毛钱一个小数目上了。一切力为一个聪明的工程师的计划活动着,一切物件,一切石头同木铁,皆遵照工程师的命令,立着,卧着,叠垒着,这些东西也就常常像叹息,发出宏大的,尖锐的,嘎长的,或沉闷的声音。……于是太阳慢慢的照样从天的低陷处出现了。随了太阳而来的是温暖与光明,于是地面有霜露的地方,木料上,或者成堆的铁条上,凡是经霜露的一处,在没有经过人手以前就经过太阳的温暖所抚,皆发出淡淡的白烟,沟中结在水面的薄冰,闪着哑的光辉,慢慢的在日光下融解。于是一切声音更大了。……工人中谁也缺少那种大胆,敢在生活上加以一种惑疑的符号,以为一切合理的都不很合理,一切世界一切规则皆应当重新来安排一次,他们纵不做工也有拿三毛钱的理由。他们都仿佛很明白气力的悭吝是一种罪过,所以到后各人就仍然把工头所颁发的竹签扎到裤头上,到工作地方去了。这些人,工作到了晚上,他们就又钻进到那肮脏小屋里去吃饭睡觉做梦,或说一点笑话,赌点钱,骂几句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