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鸿章一生与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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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纯属私事(2)

中国人尚未学会访谈的艺术,也还不会把他们伟大人物中的生活细枝末节引入公众视线。所以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从李鸿章传记中了解到更多这方面内容,在他去世时,经理亲王提议,一位饱学之士手中拿着一册他的传记;我们被告知,为完成这部著作,对官方记载和私人资料查阅的准备工作耗时六年,而且必不可少。

然而,对于向丈夫施加了大量影响的李夫人,我们确实知道一些情况,她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很可能一直让李鸿章困扰不已。她在1879年染上重疾,让总督头一回和西方医学界打上了交道。她之前就病了一段时间,但是接近年底时,中医认为她的病无药可救于是放弃了。英国领事馆一位官员看到李鸿章眉目之间的愁绪,了解到了缘由后,立即建议请他一位外国医生。李鸿章对此还有些踌躇,但是当李夫人夜里忽然状况恶化时,他派了一个信差把伦敦传教会的马根济医生请了过去。欧文医生也被请去了。医学博士霍华德小姐在一旁护理,一种疗法生效了,李鸿章任命妻子的专用医师马根济和欧文医生为其他家人的医师,他还满怀感激地建立了一所中华自由医院,任马根济医生为院长。在总督面前,几例外科手术成功完成;不仅如此,他的三名秘书,天津监督生,一名将军,以及海关道台的妻子都亲自接受了这些外国医生的治疗。不计其数的吸食鸦片者申请治愈鸦片瘾。

医院起初设在一座寺庙中,但有人提议在外国住宅区新建合适的建筑,因为如果医生离城区足足两公里远,就不可能及时处理紧急病例。总督本人为医院的建筑、设备以及运营费用出资,又提供了自己有力的影响力和鼓励。

作为医生和客人在总督衙门住了一个月后,美国M.E.传教会的医学博士霍华德小姐(如今是金夫人)结束了对李夫人的治疗,启程返回北京。她带着那些豪华的丝绸、瓷器礼物,还荣幸地由总督的通信船拉至通州。

有个人讲给我的一个奇怪轶事表明,李鸿章有些惧怕妻子,这个人担保故事绝对属实。李鸿章在成立了一家欧洲医院后,参观了一艘德国军舰,喝着香槟,有人劝他说科赫的发现引发了医药的变革,因此他应当在北方舰队安置一位德国医生而不是英国医生。最后李鸿章同意发电报向德国征求一位合适人选。

一直护理李鸿章家人,同时也被任命为舰队医师的欧文医生听说这件事后,去找当时任天津海关专员的德崔英先生。德崔英先生听完欧文医生的来意后对他说:“你愿意把这件事全部交付给我吗?我给你二十四个小时仔细考虑一下。但如果你想要我帮你的忙,那你必须完全按我说的做。”欧文医生仔细想了想,最终决定这么做。德崔英先生继续说道:“既然这样,很好。立刻辞掉你目前的职位。”然后德崔英先生去找李鸿章,后者的声音立刻响亮起来。“当心——当心,”李鸿章万分惊慌地叫到;然后带着一副滑稽的表情说,“我妻子可能会听到你。我不想让她知道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信息。”

要么因为是一个虚弱患病的女人往往能控制一个好脾气的丈夫,要么是因为她本人聪慧高尚,觉得自己性命是欧文医生救回来的,最终李鸿章同意向柏林发电报说他不想要那位已经在电报中定好的医生了。

我们在这里提一下,当李鸿章开始世界航行时,曾经想辞掉欧文医生,因为李鸿章觉得自己不可能把一个英国医生带到俄国或德国去,但他是个从不与朋友分开的人。欧文医生在旅途中陪伴着他,并且确实在李鸿章手下的职位上走到了生命尽头,他在李鸿章人生历程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因为妻子的疾病,李鸿章没法有亲生的儿子,因此他收养了如今理亲王英年早逝的兄弟的儿子作为长子。事实上,他的妻子病愈之后,为他生了一儿一女,但是养子的地位并未因此受到动摇。他仍旧算作长子。

莫里先生给李鸿章取了个“老乡绅”的绰号。李鸿章一个早逝的兄弟撇下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儿子,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李鸿章似乎很喜欢他,这个孩子也很敬爱他。在北京被围困之前,(指八国联军进入北京之前)在北京为盲人开办了一所学校的莫里先生被请去给这个小伙子上了几堂课,莫里就这样变成了那个孩子的老师,同时也感受到李鸿章家中亲切友善的家庭氛围。他将之描述为非常友善和气,使李鸿章“老乡绅”的形象增色不少。一段时间后,莫里先生发现自己无暇亲自上门授课,但是他派去自己一位最有天资的学生,在这个学生的帮助下,李鸿章侄子的学业突飞猛进。李鸿章虽然对这一切感到很高兴,却从未对盲人学校有过什么捐赠,甚至也没为莫里先生费心教课给过什么酬劳。

这个年轻人是第一批死于义和团暴乱的人,这应该不是李鸿章的失误。但是李鸿章可能为侄子付了一笔慷慨的学费,他竟然让一个自己爱护备至的家人去接受一个外国人办的慈善学校的好处——一个在中国非常被需要又处境艰难的机构。李鸿章却未曾努力帮助它改善状况,这似乎让人很是惊诧。

我特别提出这一点,是因为莫里先生是那种只会给予不求回报的人,我甚至很难从他那里获取事实。他急切地把李鸿章说成是一个家族中慈爱的父亲,温和地包容着家人,仆人和晚辈都很听他的话,李鸿章俨然是一个完美的中国“老乡绅”;但是他却绝口不提自己献身的慈善事业有什么需要李鸿章进行帮助的。“我从未向他提过要求,”他口口声声这样说到。

直截了当地说,李鸿章身上没有多少慷慨大。在前面提到的医院建立之后数年中,当马根济医生去世时,医院为挽救食不果腹的中国人做出了十分突出的贡献,但令传教会大吃一惊的是,总督忽然称医院的房产属于他。接着双方发生了愤怒的争执,英国领事馆做出了偏向李鸿章的裁决。自那以后,传言李鸿章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看起来当然是李鸿章理亏。我们一定会在这之后找到大部分外国对李鸿章不太美好的描绘,之前的描绘也许太过完美了。还有许多别的说法支持对李鸿章吝啬的指控,然而大家更多谈及的是他的贪婪。事实上,李鸿章也许把钱视作一种获取权力的手段,而且从不愿花什么冤枉钱。通过明智地支配钱财,总是能轻易得到更高地位,又通过身居高位捞到更多钱,对于李鸿章而言,如此就能不断向前向上发展。

当我在1900年春天和李鸿章进行一次会面时,我注意到他性格中的另一特质。我是作为反缠足运动的代表对李鸿章进行这次访谈的,虽然他没有捐款,在我的建议下,他和善地(相当艰难地)站起身,在我的扇子上题了词以示赞同。但是他还当即许诺向一位好意陪我同来的美国女医生的医院捐款;李鸿章在她的册子里仔细查阅前任总督们给过的捐赠数目后,以便参照先例行事,然后坚持让她等着,走时把钱一起带走。

当时我觉得这有些让人不舒服,因为访谈其实已经结束了,我们不光自己没法告辞,这倒没什么,可我们好像还过分地耽搁了总督和他的随从人员。但是李鸿章脸上面无表情,这在中国表示有隐藏的深层意味,他说:“不,把钱带走。等一下把它带走,钱马上就到,花不了多长时间。”显然,他知道这是确保医院得到全部捐款的唯一办法,而且他满怀好意地希望如此。所以我的朋友带着几百美元走了,她笑着说自己应该一直拿到现在,因为总督坚持要求她拿着钱。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人做出的善意的,合情合理的举动,我们并不知道他不近人情的行为,因此记住这件事很有趣。

关于李鸿章的处事风格,我们可以从中国驻外机构人员的叙述中有一些了解。一次盖尔斯先生被派去就一些事宜和李鸿章总督会谈,发现没人接待他,做什么的人都没有,会堂空无一人。于是他沉着地坐到房间一侧门附近的座位上,离房间另一端李鸿章或其他人可能会入座的高处位置远远的。

最后李鸿章终于出现了,吵吵嚷嚷,跟着一大群人;而且,他没有为让客人久等而道歉,因为没有请他坐到高处位置来,李鸿章开始用难懂的安徽方言冲他喊,接着那些天津随从陷入了惊慌,他们知道自己得立刻做些什么,却压根搞不懂自己该做什么。

然后,让每个人都哑口无言的是,盖尔斯先生一反他平时一向礼貌的做法,以同样又高又粗的嗓门大喊作为自己的应答,尽力模仿着李鸿章对他讲话的那副嗓门。

当场每个人的震惊和恐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连李鸿章也吃了一惊,降低了音量。逐渐地,谈话回到了普通的语调。开始的喊话现在过渡成了“你在中国有多久了?”之类,没多久,李鸿章就诙谐地笑着招手让这位英国胆大的年轻代表上来坐到他旁边。他们很快成了极好的朋友。关于李鸿章在这一时期的轶事描写都着力渲染他开始时的粗鲁,然后又夸赞他随后的亲善。

事实上,李鸿章的粗鲁是一向出了名的,不是行为粗鲁,而是言语无礼。1892年,当接待美国一位来访官员时,他唐突地问这位官员,“要是我把英国舰队借来炮击华盛顿,你们政府觉得如何?”这似乎是他尤为青睐的一个念头,因为在烟台一次非常正式的场合上,他对一位很有身份的英国海军军官说,“要是咱们联合起来去摧毁符拉迪沃斯托克号,岂不是很好?”对两个骑自行车穿过亚洲来到北京的美国年轻大学男生,李鸿章显得有礼貌多了,他说:“学问人应该对学问人彬彬有礼。”他问到:“你们觉得到过的国家中哪个最好呢?”就像所有爱国的美国人一样,这两个美国学生告诉他说美国最接近他们的理想。“那你们为什么来见识其他国家呢?”李鸿章问到。他们回答说,“因为如果我们没有见识过别的国家,就不会知道我们国家才是最好的。”

对这些年轻人,李鸿章成了礼貌的化身,他仔细询问他们沿途所见到的清朝官员的行为。也许他对那两个年轻美国人格外礼貌,是因为他惊诧于他们的无礼,因为按照中国礼节,他们应该说“我可悲的国家”,“您伟大的国度”,“我的敝舍”,“您华美的宫殿”,如此等等。

他身上一直留着这个看似无礼的习惯。他在英国的时候,一位美国报社女记者说他问她的年龄,她靠什么谋生,以及她写作能挣多少钱。我忘记了她使用什么具体悦耳的词句解释说她虚报了自己的年龄,报多了自己的薪水。次日,一位英国的报社女记者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噢,您一定是个不怎么样的记者。”李鸿章直爽地说。“昨天这里有个小女孩,比你年轻得多,却比你薪水高得多。”翻译本应当在翻译这番话时显示一下对两位女士的尊重!有一次,当李鸿章埋怨说哈瑞·帕克斯爵士和其他外国人一个样——讲话一点都不合情理——当时的英国领事达文波特毫不顾忌地指责他,率直地评价说:“那都没什么问题,可你眼里的道理就是从你的角度看问题而忽视我们的立场,跟你讲话就像冲着一排书讲话。”除了这个他可以贸然采用的粗鲁,李鸿章总是要在谈话中占上风的名声也陪伴了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