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坛(猫头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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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大概有好几年的时间中,我和秦泰春只见了两次面。古城军管会撤销后,我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古城市委副书记,后来,又调任古城地委的宣传部长,还是在古城办公,但担负起了周围的几个县的宣传领导工作。我总是坐着小车在几个县里进行调查。这也是我喜欢的事,我有点讨厌呆在古城的城市中。我经常会回小城去走走,小城也属古城地区管。回到小城里,那些过去的熟人们,都会来看我。如按古时代来说,我算是府衙里的官了。我到了小城,县公安局便会派警卫跟着我,我拒绝了两次,以后,我多少清楚还总是有便衣跟着我。我毕竟是地委常委,副专员级的干部。但这级别让我在小城时特别感觉明显,我觉得自己不那么自在了,父母也似和我隔着了一点距离。家里的铺子,早由我提议,在公私合营的时候,交给了国家,儿子也就成了商店里的副经理。他还是很喜欢当营业员的。后来私方的经理都退出领导了,他还当着副经理。我能想到,这是我存在的缘故。有时,我不去住县里为我安排的招待所,在家里住上一天。其实也就是一个晚上。我白天都在县政府听汇报,就是晚上到家里,还时不时地会有人来找上门。父母在旁边都陪着笑。我有时想叫秘书挡驾的,我其实很想和父母单独坐一坐。但父母亲却说,你是一方父母官了,不能不听人家反映问题,就象我开铺子的,不能不应付生意上的事。父亲的比喻让我有点好笑,但也有一点伤感,父亲是很想站铺子的,儿子当铺时,他还不断地指导,有时也接待接待顾客的。但他现在已完全脱离了他过去的铺子,现在这店已是国营单位,他就是想去站站,也站不成了。

独自躺在里院的屋里,那正是早年秦泰春养伤的地方,我和他还有小雪,常在那里聊着天。我已经很少想到他们俩了,只有躺在那里时,那些旧的情景会回到心中来。似乎和现在的人世都隔着了一个世界。我那时只是一个年轻的书生,一个报馆的文书现在却是一个社会的高级官员了。院子里特别安静,父母早早地睡了,也许他们是特意让我有一个安静的晚上,我独自起身来,在前后的院子里走动走动,能听到父亲轻轻的咳嗽声。只有儿子的房间里响着了他年轻的呼噜声,儿子和我隔了许多的年代,他和我生疏了。他常会在我的面前,提到小雪的父母,他的叔爷叔奶。分了一间房在隔壁住的小狗子,常在他们那里出进,帮他们做一点事。以我现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去看望一个地主的家庭的。有时,想到他们两个很孤单地生活在那原来中药铺的偏房里。那屋子我早年的时候常常去,到处堆着杂物的。我和很小很小的小雪窝在那里玩,谁也找不见我们。常听到小狗子在外面叫着少爷。而我们两个在里面静静地坐着相对而笑。有一个晚上,我住在家里时,让小狗子去找一下小雪的父母亲,想邀他们来见一见。小狗子去了一次,回来说,他们已经睡下了。后来,小狗子告诉我,他们说都生活得不错,不想来使我为难,我有一颗心,记着了他们,他们也就高兴了。我看得出儿子在这件事上,也对我有点意见。但他还年轻,根本不能象小雪父母那样理解我。他不会知道,小雪父母没有象其他的地主一样被押解下乡,还在城里吃着铺子归公的利息,其中便有着我的做的工作。我自然不便对他说的,连父亲那里,我也没有明说。

我乘着小车离开小城,那些感受和想法,也就都落在了我要进行的工作的后面去了。那年月里,一个连着一个的运动,宣传工作也不停地让人激动地变化着。总让人有日新月异的感觉。我也常常去省城开会,在那里,和妻子女儿聚一聚。大女儿已经嫁了人,她几乎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就嫁了一个工人。那是她托养在人家的时候,要好的一个隔壁邻居家的男孩。听说那家的成份高了一点,红妹想出面阻止的,但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们就已经结了婚。以后,女儿女婿和红妹来往得不多。我有时去了省城,想见大女儿,也是她一个人来见我,说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大女儿已经怀了孕,就要生孩子了。在红妹的身边的是小女儿,是那年红妹到古城来探亲的时候怀上的。当时,生孩子是光荣的,生得越多越光荣,红妹作为妇女领导,自然不愿丢失这份光荣。生了孩子后找了保姆,她每天回家,有一个孩子陪着,也有着一种乐趣。我们一直两地分居着,组织曾经想把我们调在一起的。红妹在省里当干部,她喜欢那种大的场面,自然不愿到古城来,而我也不愿生活在北城的省城里。我说我对古城的工作熟悉了,有了感情了,也不愿离开。我也弄不清自己,我的内心里有一种不愿与红妹日日相处的感觉。我这样做之中含有一种男人的感觉,我好歹也是一个领导,不愿总听着女人的。和红妹在一起,我总有一点压抑感。当然,这一点,我是对她不能说的,对谁也不能说的。也无法说的。

青年时期,这种家庭的事,我有一个人可以吐露衷肠的,那就是秦泰春。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再没有过这样的朋友。我有时从北城刚回到古城,很想去和他谈谈,也想知道一点他的生活。然而我见他的第一次,是他在一个游行的队伍中,我坐在车里,等着游行的队伍过去。那游行的方针口号规模正是我前一天所确定和布置的。他走在许多人的队伍中,穿着一件那时大家都穿着的中山装,举着一面小红旗,走两步,跟着喊口号的人举旗喊上两句。看得出他又显老了一点,但精神还很好。游行的队伍走走停停,不少的人都在停的时候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只有他很认真地看着带领喊口号的人,他的脸上没有了过去习惯沉思的样子。我便从车子里出来,和他打了一个招呼,他的脸有点激动得发红。大概是太阳光的映照。他用旗朝我挥了挥。后来,游行的队伍动了,他也就跟着走了。有一次,我的车过秦泰春家所属的街道,正见白小坛。她站在街边上,她的前面放着一盆浆糊,还有一些写着墨字的绿纸红纸。她的身后站着好几个老头老太,她的前面有一个街道干部模样的人,对他们说话,大概是布置着什么事。她看到我的车子经过,溜了一眼,就看到了我,大声叫着我:林部长!林部长!我也就让车停下了。她跑到我的车边上来时,我已下了车。

“英哥,你也不到我家来了。”

她仰起脸来,轻叫了我一声,含着了一点微嗔的语调,让我想着了过去的小雪。我只是微笑着。我问到秦泰春怎么样。她说他好着呢。她邀着我去家里坐坐。我是办完了事从外面回来的,也就想去她家里看看。白小坛把我向那个街道干部介绍了。街道干部脸红红的,他说听过我的报告过的。听到白小坛说要带我家中坐坐,他便连声地说:去吧去吧。

那个小院的家还是那么静静的,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切的布置依旧象平常人家,却使我感到有着一种变化。那些旧的布置仿佛都一件件地消褪了,贴对联的地方贴着了一张宣传画,还有那个储钱的娃娃罐,不知是破碎了,还是被换去了。添了一些新的家具,都带着了当时的时代所特有的色彩,显得明快简单。自然也不再有过去那种忧郁的色彩。对此,我不知自己的感觉是好,还是有点怅然。

那天,我听白小坛说了不少的话,说到家里的生活,也提到红妹,也说到她街道的工作,也说到她对形势的看法,秦泰春在她的嘴里提到的不多,说到他的时候,她说他就是那样子吧。我很有耐心地听着她说,觉得她象小雪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了。而真正小雪的形象却在心中静静地显出来。后来我等了一会,秦泰春还没回来,我记着了一件事,也就走了。

第二次见秦泰春是在那个夏末初秋。社会上开始了一种民主的热潮,说民主,谈意见,那热潮一时热得很,象以往几年中的热潮一样,很快在报纸文章上掀起来。我也是习惯地布置工作,引大家民主地谈意见。谁也不知以后发展的趋向。我到几个市的所属部门去了解情况,顺便就走到了古城图书馆。这时的图书馆已整修了一下,那木门已刷上了油漆,象是新上的,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油漆味。里面的天井也整修了,铺了地砖,前面伸展出来了两间阅览室。摆了一些报纸。

馆长换了年轻的复员军人,他出来迎着我。他的办公室就在阅览室的楼上。馆长室兼会客室,摆着两张当时还显得很气派的沙发。这个年轻的馆长属当时很有劲的少壮派,说出话来都带着一种熟悉的时代理论的色彩,看得出来是常看报读书的。

谈了一会儿工作,我便自然地问到了秦泰春。复员军人说,秦泰春就在楼下的阅览室里,做报刊的借阅工作。复员军人说他工作很积极的,做事也认真,和大家相处得也不错,就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在这个运动中,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点看法,就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的,使人感觉他心里有不少的东西,不肯倒出来。

运动期间,一切对人的看法都以人对运动表现为主,这也是一种习惯。我便说,对这样一个旧社会过来的旧知识份子,主要要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要让他们有表现的场合,要造成一种气氛,要尊重他们,看重他们,让他们真正地感到有用之处,不要以两样的态度对待他们。我说的话,复员军人都认真记下了。其实,我也是随意说的,我希望秦泰春能够开朗一点,我清楚他的性格。我希望他能完全进入一个新的社会中。

正说着,秦泰春被人叫了来,进门见是我,显得又高兴又有一点不自然。坐下来以后,我和他随便聊了几句,复员军人一直在旁边带着笑,看着我们说话。有时秦泰春还没有回答,他便代他应了。看得出,复员军人对秦泰春的情况还是很熟悉的,包括他家里的情况。提到白小坛,秦泰春说她很好,听得出他对她还是那样关心体贴。我发现,秦泰春的精神面貌还是很好的。他也说他的生活很好,他问了我的家,问了红妹和儿女们。在谈到家庭以外的事,秦泰春的嘴里也跟说着一些新的名词,说得很恰当,很自然,看得出,他是确实跟上了时代的步子。他管着阅览室的报刊,当然也从那熟悉并接受了社会。我感到了一个新的秦泰春,他原来的那种有点超脱世事的态度有了变化,一旦进入社会,他那种忧郁感和过去的痛苦往事的感觉自然也就消失了。

也就很简单地谈了一些话,虽然秦泰春给我的感觉是进入了社会,但我还崐是感到他和我隔的那一层越来越大了。我再一次想到是社会地位的缘故。这本来是不应该,却又是无可奈何的。后来秘书提醒我,还有一个事先安排好的活动,我也就告辞离开了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