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尊严不是无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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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车桥之战中活捉的日本兵

或许出于对精钢宁折不作钩的叶挺军长之敬佩,在日本考察抗战史料,于新四军的材料颇有偏爱。无奈,这方面的资料并不容易找到。盖新四军活动地区,是日军、国军、伪军相争的漩涡中心。相比几方而言,兵力、补给上处于劣势的新四军生存环境更加艰苦。再加日本老兵往往一见共军就称八路,结果颇有些战例发生在新四军的活动区域,却每每归之于“八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日本有个叫福山琢磨的老头儿,看到年轻人渐渐忘记战争的苦痛,觉得长此以往闹不好又忽悠出一个大东亚圣战来,那可不是玩的。于是,他发愿收集资料,编了一套书叫《给孙辈的证言》,都是经历过二战的日本人的回忆。其中有一篇叫作《走向觉悟的证言——S·J先生访谈录》,里面相当详细地描写了这位化名S·J的日本老兵与新四军之间的战斗。

这位S·J先生在中国所用的名字是“山本一三”,他的回忆是这样的:

昭和19年(1944年)3月6日,战斗在江苏省淮安县爆发。我的部队以不过两百人的兵力试图解救被新四军包围的一个小队级分遣队。但是,新四军出动的是兵力三千至四千人的大部队,将我们围困并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因为我们兵少,不得不向附近的村庄逃避。但是,新四军穷追不舍。我们遭到集束手榴弹的猛烈攻击,房子都起了火。这种情况下只好四处寻找逃生之道。因为日军残兵在被烧毁的房子里隐藏存身,新四军可能认为日军都被烧死,一度撤离。但是,当日军残兵试图突围的时候,终被发现,再次陷入重围。最后,我们十四五个人都成了俘虏。其中包括清水、宫本两个士官,还有梅村等。我们才知道攻击我们的是新四军在苏中的第一师。第一师的敌工部长陈先生是广东人,曾在日本留学,日语非常好而且待人宽厚,即便有所责备,态度也从来不会生硬……

看这段描写,如果对照我国史料来看,我推测山本一三参战并被俘的,应该是1944年3月,新四军发动的车桥之战。此战新四军为打通苏中、苏北根据地的交通,利用日军抽调部队参加豫湘桂作战、兵力相对空虚之机,对日军据点集中五个团展开的攻坚战。

对于车桥之战,在国内看战史资料时,我曾有两点疑惑。第一,车桥一度是江苏省临时政府所在地,国民政府的江苏省省主席韩德勤曾在此处办公,而且是日军分割新四军苏中、苏北两根据地的重要据点。但无论中方还是日方史料,战斗打响时都只有一个小队日军、一个大队伪军驻防,兵力何其单薄呢?第二,守敌只有一个小队的日军(永山加强步兵小队附12名辎重兵),六十余人,为何战果包括歼灭日军四百六十余人,伪军四百五十余人?

从日方的记载,对这两个谜才能略窥端倪。第一个问题不足为问。1943年从韩德勤手中夺取车桥后,因此处地理位置重要,而且有韩部原来修筑的土围子工事(日军在车桥最后的据点小围子工事就是当初韩部所修),日军在车桥据点原驻守六十四师团一个大队、伪军一个大队。只是由于豫湘桂作战的需要,日军从第十一军、第十三军中抽调八个师团参战。地方守备兵力顿时捉襟见肘,这样才将车桥守备日军兵力减少到一个中队。而由于新四军陈挺部在车桥与宝应之间积极进行骚扰活动,日军车桥、宝应守军十分恼怒,3月初调集主要兵力合作进行清剿,此时尚未归建。因此,车桥日军遭到攻击时,正是最为薄弱的时刻。

而攻击60个日军(最后还有二十人左右突围逃生)打出了460的战果,通过山本一三的描述,显然鲜明地带有了新四军指挥官的特色,那就是——围点打援。在行进间的部队远比固守阵地的部队抵抗力为弱,这个战术充分体现了消灭敌军有生力量的战术思路。此战,新四军的指挥官是号称“常胜将军”的叶飞,围点打援是其拿手好戏。此时还仅仅是牛刀小试,到了国共之战的时候,老叶玩这个战术更让国民党的将军们大吃苦头。而国民党将军们始终不悟。叶飞一生最后一次大战是东山岛之战,对上了国民党最狡猾的将军胡琏。当时胡上将已经将守军游梅耀团死死包围,却一心一意集中兵力,忙着在大陆援兵到来前全歼游团,结果被叶飞轻而易举抄了后路。假如胡琏不忙着歼灭游梅耀而是集中兵力伏击叶飞的援兵,又会是怎样结果呢?虽然是纸上谈兵,但国军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学习共军围点打援这个行之有效的战术,至死不悟。

言归正传,从山本一三所部的损失来看,新四军歼灭日军四百六十余人是可信的。因为日军增援车桥,先后出动了五批人马,都遭到新四军的痛击。很明显,新四军利用了日军分路来援,到达战场的时间差,打了一个缩微版的萨尔浒之战。

日军表面上看几路来援,气势汹汹,实战却打成了兵家大忌的添油战术。从山本一三所描述的情况看,他所部的日军,应该是从淮阴乘汽车来援的日军川大队所部一个中队,也是第一批落入新四军伏击圈的部队。他们被歼灭的战斗,被新四军称为“韩庄战斗”。中方记录新四军战史对此的记录是为“当第一批增援日军进至车桥以西时,遭新四军一师阻击部队的沉重打击,被迫退入新四军预设地雷区。新四军一师乘雷群爆炸奋勇出击,歼敌两百余人”。“遭第一团坚决堵击,迫其猬集于韩庄固守。5日晚,第一团等部对韩庄日军发起攻击,经白刃格斗,将其大部歼灭,其残部向西逃窜”。这些,都与山本一三的描述若合符节。而新四军中间一度撤围,并非误以为日军被全歼,而是因为第二批从涟水赶来的日军这时也进入了包围圈,叶飞需要集中兵力进行攻击。

这第二路日军是日军第七十二旅团山泽大队(新四军记录为“三泽大队”)一部,由大队长山泽干夫少佐亲自指挥。因为兵力上新四军占据绝对优势而且熟悉地形,日军开路的装甲车陷入泥沼,后续部队被纷纷切断,最终日军山泽大队长被击毙(日本文献的描述非常古怪,这个大队长是“负致命伤”。这个,到底是打死了呢,还是负伤呢?让人没法弄明白,不过从后来军服都丢给新四军了来看,应该是打死了,否则负那样重的伤还要脱衣服,不怕伤风感冒转肺炎吗)。其“一杠一朵花”的军服也被新四军缴获,残部掉头逃跑。此后,又有三路从宝应、淮阴等地赶来的日军先后遭到新四军的伏击。从山本一三所部二百余人的命运看,新四军此战歼日军四百六十余人,尚是个保守数字。

而此战的效果也显然体现了消灭敌军有生力量的好处。虽然车桥最后的约二十名日军是逃走而不是被全部击毙,但此后新四军对泾口、曹甸等地日军据点的攻击,就一路顺风。日伪军望风而走,再没有组织像车桥这样大规模的死守或增援作战。原因无他,当地日军总共可以调动的机动兵力不过七八百人,车桥一战被叶飞干掉过半,已经是元气大伤,无力再打一次这样的战斗了。

有趣的是,山本一三对他作为新四军俘虏的日子也多有描述。从其文中的蛛丝马迹,我推测这个山本一三,后来应该是在新四军中一直担任炮兵教官的,他也是日本反战同盟盟员,真名叫作山本敬一郎,被俘前为日军中尉。所谓S·J,不过是中文中“山本”和“敬一郎”的缩写罢了。在日本用这样的缩写,是很难有人猜出他的真实来历的。很多新四军老兵记得山本这个人,他的中文不怎么好,所以沉默寡言,但是每有联欢会,他都会用口琴吹奏日本民歌作为节目。

不管山本一三是不是山本敬一郎,他在这本书中描述的俘虏生涯都挺值得一看。

被俘的时候,山本根本就没有想到自杀报效天皇。这是为什么呢?且看他在书中的描述:

被俘之前,在部队里已经有“被共产党军抓了俘虏不会杀,如果愿意还会被放还”的说法。如果是这样,那么能活下来的话,溜到南京或者上海做点小生意,不是也可以吗?(翻译到这里,感到有点儿似曾相识,日军中的大阪第四师团颇有这种风格。一查,山本敬一郎祖上果然是大阪人。虽然他本人不是出生在大阪,但看来“大阪商贩”的精神,可以隔代遗传的)我被俘的1944年,颇有些战友被俘又被共产党军放回来的事例。所以,当时一点儿要自杀的想法都没有。不过,放回来的都受到了军法会议的审判,有的被枪毙了。所以,被俘的士兵们之间商量说,要是死就没办法,要是能活呢,那就得琢磨怎么活下去不被枪毙。同时被俘的富山安寿郎、藤田丰出主意说我们可以报个假名,这样上边会认为我们都阵亡了。然后到南京或者上海开个澡塘或者饭馆过日子也很好。对此,大家深以为然,于是富山化名香河正男,藤田化名古贺初,我则化名为山本一三。

在新四军中,我们开始了“学习”的生涯。每天,有一位来自台湾的教官王先生来讲《资本论》、历史唯物主义,要讲两三个小时。我们对此毫无兴趣,姑且听之。奇怪的是,过了半年,看事情的眼光慢慢改变。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的“三大纪律”的纪律我们竟然也接受了,到老百姓家借宿,还会去帮老百姓扫院子。看来真是环境改变人。半年以后,我和清水、宫本开始为新四军做些事情,主要是从事日文新闻与宣传材料的翻译和印刷。材料来源很杂,显然新四军在南京、上海这些地方也有很多细作。包括我们在高邮湖畔安丰的印刷所的设备,都来自上海。至于我们印的这些东西,则由新四军拿去散发。中间一度遭到日军扫荡,我们还搬到湖上去工作过……

再后来?

就是加入反战同盟呗,去延安呗,对日军老乡喊话呗,帮着共产党炮打汤司令呗……最后,他回了日本,但是这本书出来的时候是2001年,看来他是到了晚年也“赤化”未改的。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洗脑”?

似乎,这个过程,也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