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非常高兴的接受了。虽然田里的工作更要紧,他宁可暂时丢弃了,去参加那最有兴趣的捕鱼。葛生哥很不容易独立支撑着田里的工作,但为了这种盛举一年只有一度,前后最多是五天,就同意了华生的参加。
于是一天下午,傅家桥鼎沸了。他们指定的路线是从傅家桥的东北角上,华生的屋前下水,向西北走经过傅家桥的桥下,弯弯曲曲地到了丁字村拆向西,和另一个由西北方面来的周家桥的队伍会合在朱家村的面前。从开始到顶点,一共占了五里多的水路。
傅家桥有四五十个人参加这队伍。大家都只穿了一条短裤,背上挂着鱼篓,背着各色各样的大大小小的同走了出来,一些十二岁以内的孩子甚至脱得赤裸裸的也准备下水了。两岸上站满了男女老少看热闹的人。连最忙碌的农民们也时时停顿着工作,欣羡地往河里望着。
河里的队伍,最先是两个沿着两岸走着的不善游泳、却有很大的气力的人。他们并不亲自动手捕鱼,只是静静地缓慢地拖着一条沉重的绳索走着。绳子底下系满了洋钿那么大小的穿孔的光滑的圆石。它们沿着河床滚了过去,河底的鱼惊慌地钻入了河泥中,水面上便浮起了珠子似的细泡。这时静静地在后面游行着的两个重要的人物便辨别着水泡的性质,往河底钻了下去,捉住了那里的鱼儿。他们不拿一顶网,只背着一个鱼篓。他们能在水底里望见一切东西,能在那里停留很久。
他们后面一排是三顶很大的方网,华生占着中间的地位,正当河道最深的所在。
他们随时把网放到河底,用脚踏着网,触知是否有鱼在网下。河道较深的地方,华生须把头没入水中踩踏着,随后当他发现了网下有鱼,就一直钻了下去。他们后面也是相同的三顶方网,但比较小些。这十个人是合伙的,成了一个利益均摊的团体。
在他们后面和左右跟着各种大小的同儿,是单独地参加的。
第一二排捉的是清水鱼,鱼儿最大也最活泼不易到手。他们走过后,河水给搅浑了,鱼儿受了过分的恐慌,越到后面越昏呆起来,也就容易到手。它们起初拍拍地在水面上跳跃着,随后受了伤,失了知觉,翻着眼白出现在河滩上,给一些小孩们捉住了。
“啊唷!一条河鲫鱼!”小孩子们叫着抢着。
“看呀,看呀!我有一条鲤鱼哪!”
“呵呵,呵呵,三斤重呢!”
“哈哈哈哈……”
岸上和水面充满了笑声和叫喊声。水面的队伍往前移动着,岸上的观众也跟着走去,最引人注目的是前面的两排,一会儿捉到了一个甲鱼,一条鲫鱼,一条大鲤鱼。头一排的两个人忽然从这里不见了,出现在那里,忽然从那里不见了,出现在这里,水獭似的又活泼又迅速,没有一次空手的出来。第二排中间,华生的成绩最好。他生龙活虎似的高举着水淋淋的大网往前游了几步,霍然把它按下水面,用着全力头往下脚朝天迅速地把它压落到河底,就不再浮起身来,用脚踏着用手摸着网底。
“这是一种新法!”观众叫着说。“这样快,怎么也逃不脱的!”
“随后看见他捧着一条大鲤鱼出来,观众又惊异地叫了:
“可不是!好大的鲤鱼!碰到别人,须得两个人扛起来呀!”
但最使人惊异的却是他的网同时浮起来了:他已经用脚钩起了它。毫不费劲地。
“阿全哥的眼光真不坏,派华生挡住第二排的中路!”许多人都啧啧称羡着,“没有一条鱼能在他的脚下滑过去!”
“别人下一次网,他已经要下第三次的问了!”有人回答着。
“周家桥就没有这样的人!”另一个人说。
“唔,哪个抵得上他!真是以一当百。”
“阿全哥年纪轻时,怕也不过这样吧?”
“他的本领比华生高,因为他是在海里捕鱼的。你看他现在年纪虽然大了,在第一排上还是很老练的。但他从来是按部就班的,可是没有华生这样的活泼。”
“哈哈,你这样喜欢他,就给他做个媒吧……”
“可惜我也姓傅,要不然,我老早把我的女儿嫁给他了。”
“哈哈哈哈,说得妙,说得妙……你看,他又捉到一条大鲤鱼了……”
但在这欢乐的观众中,菊香比任何人都欢乐。她的眼光远远地望着华生,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她最先很给华生担心,看见他整个的身体没入了水中,但随后惯了也就放下了心。当她听见岸上的人一致称赞华生的时候,她的心禁不住快乐的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甚至希望他还有更冒险的更使人吃惊赞叹的技能表演出来。她最喜欢看见华生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他的红棕的皮肤上,这里那里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手中捧着闪明的红鲤鱼;他老是远远地对她微笑着,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鱼儿,仿佛对她呈献着似的。她喃喃地翕动着嘴唇,很少发出声音来,有时也只是“啊啊”
的叫着,惊喜地张着红嫩的小嘴。她的忧郁的神情这时完全消失了。
华生本来是喜欢参加这队伍的,这次占了重要地位,愈加喜欢了。傅家桥这一段河面上全是熟人,又夹着菊香在望着他,更加兴奋了起来。他充满了那么多的精力,”正像是入水的蛟龙一样。
“看呀!看呀……”岸上的人又突然叫了起来。
惊奇的神情奔上了每个人的脸上。
华生从很深的水里钻出来了:他的嘴里倒咬着一条红色的三斤重的鲤鱼,右手高举着一条同样大小的鲤鱼;他摆动着身子,笔直的把上身露了出来,水到了他的腰间,他的左胁下紧紧地夹着另一条大小相同的鲤鱼。
水里的和岸上的叫喊声以及击掌声轰天振地的响了。
但他把这三条鱼儿一一地掷到岸边的滩上以后,左手又拖出来了一条大鲤鱼:
它是那么的肥大,像一个四五个月的婴孩。华生的整个的左手插进了鱼腮,它的尾巴猛烈地拍着水面,激起了丈把高的浪花。
“啊呀天呀!”岸上的和水里的人全骇住了。这样喊了以后,就忽然沉默了下来。
许久许久,等到华生把它拖上岸边以后,叫喊和鼓掌声才又突然响了起来,仿佛山崩地塌似的。
“这怎么提的呀?”
“人都会给它拖了去!我的爷呀!”
阿英聋子简直发疯了。她拍着自己的两膝,叫着跳着,又到处乱窜着。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她大声地叫着说,“金刚投胎的!金刚投胎的!……怎么捉的呀……不会脚夹缝里也吊上一条……”
“嗤!你这疯婆子!说话好粗……”有人提高着喉咙说,在她面前挥了一挥手。
但是她没听见。她走到菊香面前,看见她惊异得出了神,笑嘻嘻地附着她的耳朵说:
“嫁给他吧……这样好的男人,哪里去找呀……”
“哈哈哈……”两旁的人听到阿英这些话,拍着手笑了起来,都把眼光转到了菊香的脸上。
菊香的脸色通红了。她骂了一声“该死的疯婆”,急忙羞惭地挤出了人群,避到北头的岸上去。
岸上的和水里的队伍很快地往北移动着。将到傅家桥桥头,就有人在那里撒下了许多网,拦住着鱼的去路。于是这里的收获更多了:红鲤鱼,乌鲤鱼,鲫鱼,甲鱼,凤尾鱼,小扁鱼,螃蟹,河虾,鳗,鳝鱼;红的,黄的,白的,黑的,青的;大的,小的,长的,圆的,生满了苔藓的,带着卵的……一篮一篓的上了岸。
捕鱼的队伍过去的河面,满是泡沫和污泥,发放着刺鼻的臭气,许久许久不能澄清下去。
太阳猛烈地晒着观众的头面,连衣服都像在火上烘着一般,也不能使观众躲了回去。菊香的白嫩的后颈已经给烈日炙得鲜红而且发痛了,仍站立在岸上望着。直至他们过了傅家桥的河面许多路,她才跟着大部分的观众走回家里来。
但傅家桥的观众虽然逐渐退了,两岸上又来了别一村的新的观众。叫声笑声拍手声一路响了过去,直至天色将晚,到了指定的路线的终点。
没有比这再快乐了,当华生和许多人掮着扛着挑着抬着许多的鱼儿回来的时候。
他在水里又凉快又好玩,而又获得了极大的荣誉。不但是捕鱼的队伍中的老前辈和所有的同伴称赞他,傅家桥的观众对他喊彩,连其他村庄的人都对他做出了种种钦佩的表示。
他们的首领阿全哥,特别把华生的那条十几斤重的大鲤鱼用绳子串了,叫两个人在队伍面前抬着,给华生的肩膀上挂着一条宽阔的红带在自己面前走着。一路走过许多村庄,引起了人家的注意。
“啊唷!好大的一条鱼,我的妈呀!”见到的人就这样叫了起来。
“是谁捉到的呀?”
“傅家桥的人呢!”
“那是谁呀?——那个挂着红带子的!”
阿全哥的黑色的脸上满露笑容,大声回答说:
“我们的华生呀!”
“真了不起……”
“你们没看见他怎么捉的呢?……”后面的人接了上来,得意地把华生捕这条鱼的情形讲给他们听。
听的人都惊异地张大了口,骇住了。
当他们回到傅家桥桥西,各自散去的时候,十二个人在阿全哥的屋前草地上坐下了。阿全哥把鱼分摊完了,提议把这十几斤重的大鱼也给了华生。
“今天华生最出力,不但使我们得到了加倍的鱼,也给傅家桥争来了极大的面子……”
华生快乐地接受了。阿全哥仍叫人一直抬到他的家里去,此外还有满满的两篮。
华生向家里走回的时候,一路上就分送了许多鱼儿给他要好的朋友。其中三个人所得的最特别:阿波哥的是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阿英聋子的各色各样的鱼都有,菊香的是一对光彩门明最活泼玲珑的小鲤鱼。那一条最大的鲤鱼他要留到明天晚上请几个朋友到他家里来一道吃。
阿英聋子接到他的礼物以后更疯狂了,她从来不曾有过许多的鱼,她把它们晒了,腌了,醉了,要一点一点的吃过年。每次当她细细地尝着鱼儿的时候,她总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
“大好佬……傅家桥出大好佬了……”
菊香一接到礼物的时候,满脸又通红了,她心中又喜欢又骄傲。她用玻璃缸子把它们养着,一天到晚望着。
“捉大阵”一连接续着三天,傅家桥上的人几乎全尝到了鱼的滋味。华生分得最多也送得最多。
天仍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河水愈加浅了。大家虽然焦急得异常,但一看到一顶一顶的网儿出去,一篮一篓的鱼儿回来,又露出了笑脸,纷纷讲述着华生捕鱼的本领。
华生太兴奋了。他的精力仿佛越用越多起来,每天晚上独自在河边车着水,仰望着天上闪闪的星儿,高兴地歌唱着。
八
快乐的日子是短促的。它像飞鸟的影子掠过地面以后,接着又来了无穷尽的苦恼的时光。白露过去了,中秋就在眼前,再下去是寒露,是霜降,一眨眼就该是冬天了。现在却还没有一点凉意,和在夏天里一模一样,在往年,这时正是雨水最多的季节,不是淅沥淅沥地日夜继续着细雨,就是一阵大雨,一阵太阳。但今年却连露水也是吝啬的,太阳几乎还没出来,沾在草叶上的一点点润湿就已经干了。
河流一天比一天狭窄起来,两边的河滩愈加露出得多了。有些地方几乎有了断流的模样,这里那里露出一点河底来。农人们的工作加倍地艰苦起来,岸上的水车已经汲不到水,不得不再在河滩上安置下另一个水车,堆起一条高沟,然后再从这里汲水到岸上去。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到处都充满了恐怖的空气。这恐怖,不但威胁着眼前,也威胁着未来,年老的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谁造反呢?没有人能预先回答,但总之到了荒年,要太平是不可能的……现在已经到处闹嚷嚷了。这里那里开始把河道拦了起来。最先是一区一区的各自封锁,随后是一乡一乡的划开,最后连在同一个乡村之间也照着居民分布的疏密拦成了好几段,四通八达的蛛网似的河道现在完全被切成粉碎了,河面的船只成了废物,都在滩上或岸上覆着,表示出这河道已经切断了生命。
傅家桥的河道被分成了三段:第一段由东北角上分流的地方起,经过葛生哥那一带往西北,到平对着河东的一簇树林为止;第二段经过桥下,平对着河东的乡公所楼屋;第三段一直到丁字村的南首。第三段最长,后面是旷野;第二段最深,因为这里靠岸的船只多,住户密,常在水浅时挖掘河道;第一段最阔,但也最浅最短,这里的住户比较的少。
水车的响声渐渐减少了。现在横在大家眼前的是人的饮料了。稻田还是未来的问题,大家只让它不太干燥就算完了事。但这样仍然无济于事。太阳是那样的强烈,即使静静地躺着的河水,没有人去汲它,也看得见它一寸一寸的干了下去。
每天清晨,葛生哥和华生走到河边,沉默地望望河中的水,望望稻田,车了一点水到田里,就忧郁地走了回来。
“不用再来了,这是白费气力的”华生懊恼地说。“荒年的样子已经摆在眼前,再过几天河水全干了。这晚稻还会有办法吗9”
葛生哥低着头,没回答。但是第二天,他又邀着华生到河边去了。
“你说这几天会落雨吗,阿哥?”华生不耐烦地问着。
葛生哥摇了一摇头。
“那末,收成呢?”华生问。
“靠不住……”
“明天,你自己来吧,白费气力的事情,我不干了!”一华生叫着说。“明知道没有用处,还天天车水做什么呀……你老是这样不痛快……”
“说不定老天爷会可怜我们好人的……”葛生哥说着,忧郁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喃喃地像在祈祷似的。
“哼!……”华生从鼻子里哼出声音来后,忽然停了口,轻蔑地望了望葛生哥。
“老天爷有眼,我们早就不会弄得这样了!”他暗暗的想。“这是恶人的世界!”
他立刻记起了许多坏人来,尤其是阿如老板和乡长傅青山,他们都是坏人,而他们都有钱有势。老天爷果真有眼吗?为什么好人全穷困着,全受恶人欺侮压迫呢?……荒年到了,饿肚子的是谁呢?阿如老板和傅青山那一类人显然是受不到影响的,他们有租子好吃,就是荒年,佃户们也不能拖欠他们的租子的;过不来日子的是穷人,是阿英聋子,阿波哥,和他们兄弟……“老天爷果真有眼吗?”他咬着牙齿,暗暗的说。
然而葛生哥却相信着老天爷有眼的。果报不在眼前,就在未来,不在这一世,就在来世,活着不清楚,死后自然分明,谁入地狱,谁上天堂,至少闭上眼会知道的。荒年到了,就是老天爷要罚人。这是一个龌龊的世界,犯罪作恶的人自然太多了,所以要来一场大灾难,一网打尽。但是,好人是会得到庇护的。他从出世到现在,几十年来不曾做过一件亏心事,甚至任何坏的念头也不曾转过。他相信他会得到老天爷的怜悯……因此河水虽然无法可车了,葛生哥还是每天清晨照例的踱到河边去,望望天,望望稻田,望望河底。他的心在战栗着,当他看见河水一天比一天干涸起来,稻田里的泥土渐渐起了裂痕,笔直的稻秆渐渐低下头来的时候。然而同时他的脑子里却充满了奇怪的思想。他觉得这是可能的,”倘若老天爷怜悯他,在白天,不妨在他的田上落下一阵牛背雨来,救活了他的晚稻;在夜晚,他不妨用露水灌足了他的稻根;或者他竟使稻田中央涌出泉水来;或者,他用手一指,使晚稻早早开花结穗起来……无论怎样也可以,他觉得,老天爷的神力是无边的。
葛生哥这样想着,每次失神地在田膛上来去的绕着圈子,许久许久忘记了回家。
“你发了疯了吗?”葛生嫂又埋怨了起来。“田干了就干了,多去看望做什么呀?再过几天,连吃水也没有了,看你怎么办?”
“河水干了,我有什么办法……”
“你昏了头了!”葛生嫂叫着说。“你白活了这许多年!到现在还不去掘井,吃的水只剩了一缸半了,有几天好用呀?……”
葛生哥忽然给提醒了。
“你说得是,说得是!……”他高兴的说。“我真的糊涂了……我们老早就该动手了……你为什么不早几天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