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客们都非常的高兴,大声的在那里猜拳,行令,他们看见财主便是羡慕他的福气,尊敬他的忠实,和气。王家桥的贺客们,脸上都露出一种骄傲似的光荣,他们不时的称赞财主,又不时骄傲的说,王家桥有了这样的一个财主。他们提到财主,便在“财主”上加上“我们的”三字,“我们的财主!”表示财主是他们王家桥的人!
但是忧虑锁住了财主的心,不让它和外面的喜气稍稍接触一下。他担忧着路上的花轿,他时时刻刻看壁上的钟,而且不时的问总管先生轿子快到了没有。十一点四十分,五十分,十二点,钟上的指针迅速的移了过去,财主的心愈加慌了。他不敢把自己所忧虑的事情和一个亲信的人讲,他恐怕自己的忧虑是空的,而且出了口反不利。
十二点半,妇人和孩子们散席了,花轿还没有来。贺客们都说这次的花轿算是到得迟了,一些老婆婆不喜欢看新娘子,手中提了一包花生,橘子。蛋片,肉圆等物先走了。孩子们都在大门外游戏,花轿来时他们便可以先望到。
十二点五十五分了;花轿还没有来!财主问花轿的次数更多了,“为什么还不到呢?为什么呢?”他微露焦急的样子不时的说。
钟声突然敲了一下。
长针迅速的移到了一点十五分。贺客统统散了席,纷纷的走了许多。
他想派一个人去看一看,但是他不敢出口。
壁上时钟的长针尖直指地上了,花轿仍然没有来。
“今天的花轿真迟!”办事人都心焦起来。
长针到了四十分。
财主的心突突的跳着:抢有钱人家的新娘子去,从前不是没有听见过。
忽然,他听见一阵喧哗声,——他突然站了起来。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他听见门外的孩子们大声的喊着。
于是微笑飞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心的重担除掉了。
“门外放了三个大纸炮,无数的鞭炮,花轿便进了门。
站在梯子上的妇女和在别处看望着的人都看见抬进大门的只有一顶颜色不鲜明的,形式不时新的旧花轿,没有铺陈,也没有吹手,花轿前只有两盏大灯笼。于是他们都明白了财主的用意,记起了几天前晚上在大屋的河边系着的几只有篷的大船,他们都佩服财主的措施。
四
是黑暗的世界。风在四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屋子惧怯的屏了息,敛了光伏着。岸上的树战栗着,不时发出低微的凄凉的叹息;河中的水慌张的拥挤着,带着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一切,地球上的一切仿佛往下的,往下的沉了下去。……突然一种慌乱的锣声被风吹遍了村上的各处,惊醒了人们的欢乐的梦,忧郁的梦,悲哀的梦,骇怖的梦,以及一切的梦。
王家桥的人都在朦胧中惊愕的翻起身来。
“乱锣!火!火!……”
“是什么铜锣?大的,小的?”
“大的!是住家铜锣!火在屋前屋后!水龙铜锣还没有敲!——快!”
王家桥的人慌张的起了床,他们都怕火在自己的屋前屋后。一些妇女孩子带了未尽的梦)疯子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着抖,衣服也不穿。他们开了门出去四面的望屋前屋后的红光。——但是没有,没有红光!屋上的天墨一般的黑。
细听声音,他们知道是在财主王阿虞屋的那一带。但是那边也没有红光。
自然,这不是更锣,不是喜锣,也不是丧锣,一听了接连而慌张的锣声,王家桥的三岁小孩也知道。
他们连忙倒退转来,关上了门。在房内,他们屏息的听着。
“这锣不是报火!”他们都晓得。“这一定是哪一家被抢劫!”
并非报火报抢的锣有大小的分别,或敲法的不同,这是经验和揣想告诉他们的。
他们看不见火光,听不见大路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街上的水龙铜锣来接。
那末,到底是哪一家被抢呢?不消说他们立刻知道是财主王阿虞的家了。试想:
有什么愚蠢的强盗会不抢财主去抢穷主吗?
“强盗是最贫苦的人,财主的钱给强盗抢些去是好的,”他们有这种思想吗?
没有!他们恨强盗,他们怕强盗,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半想要做财主。那末他们为什么不去驱逐强盗呢?甚至大家不集合起来大声的恐吓强盗呢?他们和财主有什么冤恨吗?没有!他们尊敬财主,他们中有不必向财主借钱的人,也都和财主要好!
他们只是保守着一个原则:“管自己!”
锣声约莫响了五分钟之久停止了。
风在各处巡游,路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走动。屋中多透出几许灯光,但是屋中人都像沉睡着的一般。
半点钟之后,财主的屋门外有一盏灯笼,一个四五十岁的木匠——他是财主最亲的族内人——和一个相等年纪的粗做女工——她是财主屋旁的小屋中的邻居——隔着门在问门内的管门人:
“去了吗?”
“去了。”
“几个人?”
“一个。是贼!”
“哦,哦!偷去什么东西?”
“七八只皮箱。”
“贵重吗?”
“还好。要你们半夜到这里来,真真对不起!”
“笑话,笑话!明天再见罢!’
“对不起,对不起!”
这两人回去之后,路上又沉寂了。数分钟后,前后屋中的火光都消灭了。
于是黑暗又继续的统治了这世界,风仍在四处独自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
五
第二天,财主失窃后的第一天,曙光才从东边射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向财主的屋内先后的走了进去。
他们,都是财主的本村人,和财主很要好。他们痛恨盗贼,他们都代财主可惜,他们没有吃过早饭仅仅的洗了脸便从财主的屋前屋后走了出来。他们这次去并不是想去吃财主的早饭,他们没有这希望,他们是去“慰问”财主——仅仅的慰问一下。
“昨晚受惊了,阿哥。”
“没有什么。”财主泰然的回答说。
“这真真想不到!——我们昨夜以为是哪里起了火,起来一看,四面没有火光,过一会锣也不敲了,我们猜想火没有穿屋,当时救灭了,我们就睡了。……”
“哦,哦!……”财主笑着说。
“我们也是这样想!”别一个人插入说。
“我们倒疑是抢劫,只是想不到是你的家里……”又一个人说。
“是哪,铜锣多敲几下,我们也许听清楚了。……”又一个人说。
“真是,——只敲一会儿。我们又都是朦朦胧胧的。”又一个人说。
“如果听出是你家里敲乱锣,我们早就拿着扁担、门闩来了。”又一个人说。
“哦,哦!哈哈!”财主笑着说,表示感谢的样子。
“这还会不来!王家桥的男子又多!”又一个人说。
“我们也来的!”又是一个。
“自然,我们不会看着的!”又是一个。
“一二十个强盗也抵不住我们许多人!”又是一个。
“只是夜深了,未免太对不住大家!——哦,昨夜也够惊扰你们了,害得你们睡不熟,现在又要你们走过来,真真对不起!”财主对大众道谢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大家都齐声的回答。
“昨夜到底有几个强盗?”一个人问。
“一个。不是强盗,是贼!”
“呀,还是贼吗?偷去什么?”
“偷去八只皮箱。”
“是谁的?新娘子的?”
“不是。是老房的,我的先妻的。”
“贵重不贵重?”
“还好,只值一二百元。”
“是怎样走进来的,请你详细讲给我们听听。”
“好的,”于是财主便开始叙述昨夜的事情了。“半夜里,我正睡得很熟的时候,我的妻子把我推醒了,她轻轻的说要我仔细听。于是我听见后房有脚步声,移箱子声。我怕,我不知道是贼,我总以为是强盗。我们两人听了许久不敢做声,过了半点钟,我听见没有撬门声,知道并不想到我的房里来,也不见有灯光,才猜到是贼,于是听到贼拿东西出去时,我们立刻翻起身来,拿了床底下的铜锣,狠命的敲,一面紧紧的推着房门。这样,屋内的人都起来了,贼也走了。贼是用竹竿爬进来的,这竹竿还在院子内。大约他进了墙,便把东边的门开开,又把园内的篱笆门开开,留好了出路。他起初是想偷新娘子的东西。他在新房的窗子旁的板壁上挠了一个大大的洞,但是因为里面钉着洋铁,他没有法子想,到我的后房来了。凑巧彳共亍堂门没有关,于是他走到后房门口,把门撬了开来。……”
这时来了几个人,告诉他离开五六百步远的一个墓地中,遗弃着几只空箱子。
小(石契)头来了十几个警察和一个所长。于是这些慰问的人都退了出来。财主作揖打恭的比以前还客气,直送他们到大门外。慰问的客越来越多了。除了王家桥外,远处也有许多人来。
下午,在人客繁杂间,来了一个新闻记者,这个新闻记者是宁波S报的特约通讯员,他在小(石契)头的一个小学校当教员。财主照前的详细讲给他听。
“那末,先生对于本村人,就是说对于王家桥人,满意不满意,他们昨夜听见锣声不来援助你?”新闻记者听了财主的详细的叙述以后,问。
“没有什么不满意。他们虽然没有来援助我,但是他们现在并不来破坏我。失窃是小事。”财主回答说。
“唔,唔!”新闻记者说,“现今,外地有一班讲共产主义者都说富翁的钱都是从穷人手中剥夺去的,他们都主张抢回富翁的钱,他们说这是真理,先生,你听见过吗?”
“哦哦!这,我没有听见过。”
“现在有些人很不满意你们本村人坐视不助,但照鄙人推测,恐怕他们都是和共产党有联络的。鄙人到此不久,不识此地人情,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这绝对没有的事情!”财主决然的回答说。
“有些人又以为本村人对于有钱可借有势可靠的财主尚不肯帮助,对于无钱无势的人家一定要更进一步而至于欺侮了。——但不知他们对于一般无钱无势的人怎么样?先生系本地人必所深识,请勿厌嗦,给我一个最后的回答。”
“唔,唔,本村人许是不至于罢!”财主想了一会,微笑的回答说。于是新闻记者便告辞的退了出来。
慰问的客踏穿了财主的门限,直至三日五日后,尚有不少的人在财主的屋中进出。听说一礼拜后,财主吃了一斤十全大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