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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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回语堂的信(2)

日前晤徐旭生先生,他说他也讨厌英国的ㄓㄣㄊㄌㄇㄣ,但却喜欢法国的ㄖㄤㄌㄧㄛㄣ。ㄓㄣㄊㄌㄇㄣ与ㄖㄤㄌㄧㄛㄣ之不同,我不知道。但我却很以吴稚晖、鲁迅两先生之言为然。吴先生口口声声自承为流氓;鲁先生在《猛进》第五期中主张摇身一变,化为泼皮,相骂相打。“这流氓与泼皮,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初提笔时,想说的话觉得很多,但一面写,一面忘记,写到现在,已经头胀眼花了,隐隐听到远处“鸡既鸣矣”,实在有睡觉之必要,只好不再写下去了;那有余不尽的废话,留待改天兴致好时再继续笔谈吧。

复颂“十”安,并候“洋”祺,不备。

一九二五,四,十三,午前三点,四分……,写完。

§§§附:林语堂的信

玄同先生:

我刚刚读过你的《写在半农给启明的信的后面》一篇大著,使素非“激昂慷慨”的我也要跟人家“瞪眼跳脚拍桌子”,忍不住也来插说几句,也借此可以聊补我对于《语丝》逃懒足足两个整月之过。若弟也者,诚可谓之“Slee ping partner”也(此语未知如何译法,姑从直译先生的土计,译作“睡觉的伙计”)。近来睡觉觉得已够,作文之心复起,适来了先生潇洒幽默之大文,再好的题目没有了。

未入正题,先说一句闲话:半农的信里头有一句恭维先生的话而为先生所璧还者(我是先读先生之“璧还”然后读半农之原璧)。半农想念启明之温文尔雅,先生之激昂慷慨,尹默之大棉鞋与厚眼镜……此考语甚好,先生何必反对?但是我觉得这正合拿来评近出之三种周刊:温文尔雅,《语丝》也(此似乎近于自夸,姑置之);激昂慷慨,《猛进》也;穿大棉鞋与带厚眼镜者,《现代评论》也(《现代评论》的朋友们不必固谦,因为穿大棉鞋与带厚眼镜者学者之象征也;以《现代评论》与《语丝》比,当然是个学者无疑,且不失其“ㄓㄣㄊㄌㄇㄣ”身分者也)。

固然,激昂慷慨不必限于《猛进》,温文尔雅不必限于《语丝》。此亦犹厚眼镜(学者之象征)不必为尹默所独有而可于玄同身上求之耳。

有此还得插说一句,我虽未见半农之面,却胆敢拉半农名字。所以然者,一来为半农是先生的旧友,二来依先生言,半农并无ㄓㄣㄊㄌㄇㄣ之架子,凡无ㄓㄣㄊㄌㄇㄣ架子者,皆吾友也。弟意大学教授中应有这种的人格,不应尽是胡须这么长,冠冕堂皇可派赴赛会者。因为世界上的ㄓㄣㄊㄓㄇㄣ与ㄐㄩㄣㄗ本来这样多,若并大学里头而充满他们,我们的鼻孔将向那儿喘气呢?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先生的“欧化的中国”论及“各人自己努力去变象”的话,说的痛快淋漓,用不着弟来赞一词。此乃弟近日主张,且视为惟一的救国办法,明白浅显,光明正大,童稚可晓,绝不容疑惑者也。故不妨借题发挥来多说几句。弟近有“孙中山非中国人”之论,其见地主张,完全与先生所持一致。弟本来以为民国有一个伟人,近日细想,此一伟人乃三分中国人,七分洋鬼子,“此乃痛心话,若有人以为兜玩笑的话,也只好由他去罢”,然则欲再造将来的伟人,亦惟在再造七成或十成的洋鬼子而已,此理之最明者也。半农先生在巴黎想起青云阁琉璃厂来,因而有“中国国民内太多外国人”的谬论(只可当他为谬论),谓“在国外鬼混了五年,所得到的也只是这一句话”。此乃半农在外留学五年所致。若是仅留学一年半载,或回国天天看国内日报张三打李四,王五请赵六喝白干的新闻,只会感觉到国内外国人太少,不会有外国人太多之叹。即以弟个人而言,今日之主张,亦系回国后天天看日报之结果,此弟一年来思想之变迁也。

今日谈国事所最令人作呕者,即无人肯承认今日中国人是根本败类的民族,无人肯承认吾民族精神有根本改造之必要。他们仿佛以为硬着头皮,闭着眼睛,搬运点马克斯主义,或德谟克拉西,或某某代议制,便可以救国;而不知今日之病在人非在主义,在民族非在机关。夫“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然则邦不宁,非其根本腐败之铁证而何?近日孙先生之死,虽有了不少的名士照例来奉扬,助祭,做挽联,提倡什么主义什么党纲,察其语调,一若甚舒服自在者然,而真实为国悲感者绝少,一若高调一唱,将来中国定然有望。惟其不肯承认今日中国人是根本败类,奴气十足,故尚喜欢唱高调,尚相信高调之效力(废督裁兵咯,国民会议咯,护宪咯,拒贿咯……等等花样甚多),故此高调终是高调而不能成为事实。惟其不肯承认今日中国人是根本败类,故尚有败类的高调盈盈吾耳(如先生所举“赶走直脚鬼”,“爱国”及“国民文学”三种及什么“国故”、“国粹”、“复辟”都是一类的东西),故尚没人敢毅然赞成一个欧化的中国及欧化的中国人,尚没人觉得欧化中国人之可贵。此中国人为败类一条不承认,则精神复兴无从说起。

欧化中国人之可贵,是至显而易见的事实,现在不妨再说几句。孙中山之非中国人,已于《猛进》(第五期)说过了,然则再造将来的伟人也惟在再造七成或十成的洋鬼子,是不待辩而可明了。现且姑置勿论,而论段祺瑞与吴稚晖。段祺瑞者,十足之中国人也;吴稚晖者,九成半欧化之中国人也。观此次孙中山出殡事,可知也。段先生不想祭孙中山,便罢;想祭孙中山,则非排出其执政之架子不可,卫队等等不必说,大礼服不穿上似有失执政之尊严,且因穿大礼服而毅然洗足,因洗足而皮鞋穿不上,因皮鞋穿不上而恼起来,索性不去祭,祭也是段棋瑞,不祭也是段棋瑞……好了,派个代表致祭,此非一副活现十足之中国人的写照而何?吴稚晖呢,却是钻在人群中,抱着一大捆白话的挽诗,逢人便送,非九成半欧化之中国人,曷克臻此?不必说十足之中国人段棋瑞办不到,即使欧化一二成之熊希龄、黄郛,亦未必有此气象也。我们因此,暗中得一个印象,即国内外国人太少,及欧化中国人之不可多得也。

诚然今日最重要的工作在于:“针砭民族卑怯的瘫痪,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切开民族昏愦的痈疽,阉割民族自大的风狂”(启明的话)。然弟意既要针砭,消除,切开,阉割,何不爽爽快快行对症之针砭术,给以治根之消除剂,施以一刀两断猛痛之切开,治以永除后患剧烈的阉割。今日中国政象之混乱,全在我老大帝国国民癖气太重所致,若惰性,若奴气,若敷衍,若安命,若中庸,若识时务,若无理想,若无热狂,皆是老大帝国国民癖气,而弟之所以谓今日中国人为败类也。欲一拔此颓丧不振之气,欲对此下一对症之针砭,则弟以为惟有爽爽快快讲欧化之一法而已。固然以精神复兴解做“复兴古人之精神”,亦是一法。然弟有两个反对理由。第一,此种扭扭捏捏三心两意的办法,终觉得必无成效。且若我们愿意退让以求博一般社会之欢心,则退让将无已时,而中国之病本非退让所能根治也。治此中庸之病,惟有用不中庸之方法而后可耳。第二,“古人之精神”,未知为何物,在弟尚是茫茫渺渺,到底有无复兴之价值,尚在不可知之数。就使有之,也极难捉摸,不如讲西欧精神之明白易见也。或者唐宋中国人不如两汉中国人,两汉中国人不如周末中国人也不一定,如是则古人之精神或有可复者,故周末尚可出一个孟轲讲“善养吾浩然之气”,及墨翟之讲兼爱,此乃其时精神未死之证。即如孔子,也非十分呆板无聊,观其替当时青年选必读诗三百篇,《陈风》《郑风》选得最多,便可为证。(说到这个,恐话太长,姑置之。惟我觉得孔子乃一活泼泼的人,由活泼泼的人变为考古家,由考古家变为圣人,都是汉朝经师之过。今日吾辈之职务,乃还孔子之真面目,让孔子做人而已。使孔子重生于今日,当由大理院起诉,叫毛、郑赔偿名誉之损失。如《论语》所谓“席不正不坐”这话,到底是谁说的,我们只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个人以为孔子未尝呆板乖癖至此。否则孔子当门人前席不正不坐而已,如此则孔子所行直与冯玉祥在客前不吃燕窝鱼翅同等,惟弟决不相信孔子如此也。这是闲话,表过不提。)总而言之,就使古人有比较奋勇活泼之气,然既一厄于儒墨之争,再厄于汉时十四博士之经学,三厄于宋明人之理学(《大学》《中庸》是宋人始列入四书是中国人之成败类自宋朝始),古人之精神已无一复存,此种之精神复兴恐怕不大容易讲吧,除非有一位费希特来重新替我们讲给我们听古人是如何精神法子。弟史识浅陋,未知吾兄有以教我乎?

野马跑得太远了,赶快收束吧。总而言之,我近来每觉得精神复兴之必要,因为无论国事或教育,所感觉进步最大的魔障,乃吾人一种颓丧之习气:在此颓丧习气之空气内,一切改良都可扮出一些笑剧来。三十年前中国人始承认有科学输入之必要,二十年前始承认政治政体有欧风之必要,十年前始承认文学思想有欧化之必要。精神之欧化,乃最难办到的一步,且必为“爱国”者所诋诬反对:

然非此一步办到,昏愦卑怯之民族仍是昏愦、卑怯之民族而已。弟尝思精神复兴条件适足以针砭吾民族昏愦,卑怯,颓丧,傲惰之痈疽者六,书于下方以待参考,不复多赘(这也可识不识时务之我的一点鄙见,一笑):

1·非中庸(即反对“永不生气”也)。

2·非乐天知命(即反对“让你吃主义”也,他咬我一口,我必还敬他一口)。

3·不让主义(此与上实同。中国人毛病在于什么都让,只要不让,只要能够觉得忍不了,禁不住,不必讨论方法而方法自来。法兰西之革命未尝有何方法,直感觉忍不住,各人拿刀棍锄耙冲打而去而已,未尝屯兵秣马以为之也)。

4·不悲观。

5·不怕洋习气。求仙,学佛,静坐,扶乩,拜菩萨,拜孔丘之国粹当然非吾所应有,然磕头,打千,除眼镜,送讣闻,亦当在屏弃之列。最好还是大家穿孙中山式之洋服。

6·必谈政治。所谓政治者,非王五赵六忽而喝白干忽而揪辫子之政治,乃真正政治也。新月社的同人发起此社时有一条规则,谓在社里什么都可来(剃头,洗浴,喝啤酒),只不许打牌与谈政治,此亦一怪现象也。

玄同先生!因为你的一篇大文,使我诌了一大堆的砖瓦,未知有当否,然这回我对于《语丝》的义务可尽了。

顺颂“欧”安,并问“化”祺,不宣。

十四,四,七,弟语堂。

(本篇发表于1925年4月20日《语丝》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