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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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论几何学及论理学书

旭生先生:今有欲请教之事,务请拨冗赐答,幸甚幸甚。

去春先生在《京报副刊》上所选“青年必读书十部”,前六部都是“几何学”,后四部都是“论理学”;先生在这里那里谈到救治中国人思想昏乱的毛病,总说是应该以几何学和论理学为药饵。我看了尊论,极为感动。老实说,我对于此二学,还够不上说“门外汉”,简直是“门外之表的汉”也。想今后在此二学上用些功,“以图晚盖”。可是我不解西文,原书不用说,是无从看起的。您说“只要择新近所出书读之即得”;这点我以为尚有斟酌。中国新近并没有出什么几何学和论理学的书,有的不过是几本教科书而已。我虽不来学“老虎”们的口吻痛骂今之学人,但我对于现今编译的书和教科书等,却实在有些不敢信任,因为这些大半是金钱榨出来的,编译的人对于某种学问有兴趣和心得而来编译书的真是极少极少也。您说“《几何原本》的前几卷,穆勒约翰和杜威的书,是一定要读的。”我要请您详细的告诉我:

(1)《几何原本》的前几卷,是否即指利玛窦和徐光启译的那前六卷而言?(再很外行的问您一句:欧几里得之原书是否尽于此六卷?清季李善兰续译的又是怎么回子事?

(2)穆勒之《论理学》,我见过的就是严又陵的译本(金粟斋木刻本,共八册),至“部丙”“篇十三”止,其书已否译完?

(3)杜威关于论理学之书,有无译本?

又,治几何学与论理学,若“门外之表的汉”起首即读此三公之书,会不会像以前童子“束发受书”就给他读做圣贤的《大学》《中庸》,闹到茫然莫解呢?我因为太外行了,故不敢信任现今编译的书,但我想此中甚必有足供人们之用的,先生如能再举几种入门的书,尤感。

疑古玄同。十五,二,十九。

§§§附:徐炳昶的信疑古玄同先生:

我这几天精神有些不好,并且有点忙,所以迟到现在,才能够回答你,我想你总能原谅我勹丫。

几何学的重要,不在于它的结果,却在于它的方法。

我并不是说:这就是推理最好的方法;却是要说:它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总算一种最好的药石。希腊人因为对于精确,有一种热烈的要求,他们的理性又是非常地清楚,所以能发明出来这样纯理的科学,并且对于这一类的知识总是非常地崇拜。几何学及其他相类的科学在希腊异常发达,实在是一种当然的事情。我也承认这一类的知识总是太为抽象;专用这样的方法研究天然界,要生出太重形式,遗弃实在的毛病。近代的欧洲文化,却是另外加进去一个要素,经验,才能发展到现在的地位。但是无论如何,欧洲自中古以后思想的历史,可以说是纯理和经验冲突的历史。现代的文化就是它两个的产儿。理性是它的父亲,经验是它的妈妈,两者缺一,现代的文化不生。这样的冲突在中世纪,隐于神学的外套底下,成了惟名和唯实两派的争执。唯实派偏重普遍,承古代纯理派的遗风;惟名派偏重个体,开将来经验派的先河。当时惟名派,将来经验派的健将全是英国人,并且还可以武断一点地说:英国的哲学,自始至终,止有经验一派。我个人现在虽然对于英国帝国主义者非常痛恨,但是在思想史上,我们却不能不承认,英国的思想家,对于近代文化,有极大的功绩。法国人与古代的希腊人思想相似,特别喜欢纯理的东西。Descartes的思想为古代思想的进步,Loeke为古代思想的反动,这两个大思想家可以代表近代思想的两大潮流。以后相冲相激,理性经验结合起来,成了新经验学派,即为近代思想的结晶。它两个结合的结果,是理性必以经验为根基,可以医纯理太抽象,太空虚的毛病;经验必经理性的淘炼,也可以弥补经验不精确的缺陷。至于中国,则两三千年间,偏重历史的方法,偏重经验,凡从经验可得的东西,比方说:纸,火药,指南针,印刷术之类,他全可以很早地发明。至于纯理的科学,在他的文化史里面,几乎没有一点位置。归结,过了两三千年,他虽然也积到些实在的知识,但在理论方面,成绩极小,或者是完全荒谬的。就是他所得的经验的自身,虽然也还实在,但总是极芜略的,不精确的;这些现象在医药里面,最容易看出来。玄同先生,你想中国人的知识情形,在这样现状之下,不用“过正”的“矫枉”法,用纯理的科学,如几何学之类,使他们的思想得一点练习,还有什么另外的法子?这一点你并没有问我,我却刺刺不能自休,想你或者不至于怪我ㄅㄚ。

至于你问:我所说,“《几何原本》的头几卷,是否即利玛窦徐光启译的那前六卷”?是的。欧几里得书共十三卷,后人附益二卷得十五卷。利、徐止译前六卷,清季李善兰始与英人伟烈亚力译毕。利、徐为什么不译完?现在却很难臆测。据利氏序言“太史意方锐,欲竟之。余曰:

‘止,请先传此,使同志者习之,果以为用也,而后徐计其余。’太史曰:‘然,是书也,苟为用,竟之何必在我’。

遂辍译而梓是谋以公布之,不忍一日私藏焉。”据此则徐光启志在毕译,而利玛窦却不愿继续。其所译之六卷仅当现在所说平面几何的一大部分。至于论比例论立体者,则尚待李善兰的续译。又据李氏序言:“是书泰西各国皆有译本,顾第十卷阐理幽元,非深思力索,不能骤解,西士通之者亦鲜。故各国俗本掣去七、八、九、十,四卷,六卷后即继以十一卷。(昶按:自十一卷至第十三卷论体,即今之立体几何。我出国以前,曾见一英文本,即系此本。)又有前六卷单行本,俱与足本并行。各国言语文字不同,传录译述既难参错;又以读全书者少,翻刻讹夺,是正无人,故夏五三豕,层见叠出。当笔受时,辄以意匡补。伟烈君言异日西土欲求是书善本,当反访诸中国矣。”

伟烈氏序言:“…自来海上,留心搜访,实鲜完善。仍购之故乡,始得是本,乃依希腊文翻我国语者。我国近未重刊,此为旧版,较勘未精;语讹字误,毫厘千里,所失匪轻。余愧谫陋,虽生长泰西,而此术未深,不敢妄为勘定。会海宁李君秋纫来游沪垒,君固精于算学,于几何之术,心领神悟,能言其故。于是相与翻译,余口之,君笔之。删芜正讹,反复详审,使其无有疵病,则李君之力居多,余得以藉手告成而已。”在这两段序文里面我们可注意者,约有三点:(一)前六卷有单行本,可以独立。

(二)《几何原本》如在中国,即为先秦古书(欧几里得于周赧王时,教授几何于Alexandria城),“语讹字误”,实在意中,伟烈氏所据,亦非善本。李善兰所译的后七卷,严格说起,实非译本。他这一种“译校本”的价值如何?如果有一位细心的数学历史家能把它估量出来,实在是一件极有兴味的事情。(三)前六卷言平面几何,解人甚多,故讹误亦少。后面则解人较少,讹误亦多,利氏当日因畏难而辍译,亦不可知。——要之,我希望大家研究几何学,是想教大家拿这种方法练习他的思想,如徐氏所说“其浮气,练其精心”。则拿近来翻译的教科书研究,已经够了。几何学的教科书同科学性较少的学科的教科书不同,比方说,历史学,将来虽不晓得若何,而在现在,则如非专家,他所编的,总要有不少荒谬的地方。至于几何,则普通的教科书,止有与教授适宜不适宜的问题,荒谬却是很难有的。无大荒谬而加之以方便,——比方说,现在的几何书全用代数式表示,比《几何原本》全用文字表示者方便多了——所以我说:“只要择新近所出书读之即得。”至于我请人读《几何原本》的前六卷,并不是发什么“思古”的“幽情”,却是因为近来我看学生的卷子,如果谈及科学的起源问题,大约是千篇一律地说古代希腊并无科学,科学是文艺复兴以后才发生的。我以为《几何原本》里面的东西,不惟是科学,并且是模范的科学,所以请大家把这一部老陈书再翻一下子,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近来颇想把《几何原本》的各种本子(比方说徐氏本、李氏本、《数理精蕴》本,及清朝人关于几何的著作,比方说,宣城梅氏、柘城杜氏等人的著作),全搜集起来,比较一下子,看看中国人对于几何学端的有一点贡献没有,尤其要紧的,是要看看中国人对于输入的几何学的态度如何。但这是另外一件事情,与上文所说无干。

先生所看见的严又陵穆勒《名学》译本,已至“部丙”之“篇十三”,即属足本。但此本近来似已不易得。

我的意思以为如果现在能有人把它重译成国语,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这本书实有重印的必要。并且我虽然没有全看,我知道它里面颇有误译。如果有人能照原文把它仔细校对一番,作一篇校勘记,附印在后面,那就更好了。

杜威的《Howwethink?》有人译成中文,叫做《思维术》。译本我没有见,不晓得译的如何。

中文的论理学书,我所看见还算好的,尚有严又陵的《名学浅说》,胡茂如译日文的一本《论理学》。严译容易购买,胡译早已绝版,前两年听人说已经重印,不晓得靠住否。

徐炳昶。三月四日(本篇发表于1926年3月12日《猛进》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