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W小车站往西北走去,一直到那个偏僻的S镇,大约有二十余里的路程,越走越近村庄田野,这一片荒凉的境地,和邻近的上海那么的外国世界一比:不知道相差了多少个世纪呢。在阿四的简单的梦当中,不曾想到有今天一天会筑通了一条宽广的煤屑路,在这路上常有庞大的汽车公然来往。他也不曾想到有些客人会被汽车吸引了去,管汽车的人从没有向客人们兜生意,而客人们情情愿愿地坐上去,置他所推的独轮车于不顾。他对于这一种遭遇,无可应付,只有吐一声怪异的叹息来了事。
渐渐地他觉得推独轮车的勾当像有做不通的样子,人们对这事物的需要,大约不比往时了,他似乎有这黯淡的觉察。可是他生下来就做这门行业的,家里大大小小的几个人口都要靠他的推车来活命的,在他的责任上是舍不得放松的。无论汽车憧憧地在广道上行驶得怎样起劲,他总是照例推着他的车子往W小车站接客。
在这广道上来往的客人,比前增多了几倍,汽车的生意和他的生意宛然成了一个反比例。起初几天,间或还有他的顾客,似乎不觉得怎样难受。近半个月以来,简直天天空跑一趟,每当夕阳没入了的时分,这广道的边沿上有一团黑影推着空车下乡,容易地认出他是渺小的阿四了。
这样的继续下去,他的饥黄的脸色上抹着一层苍黑了。
他每趟空车回家,他的妻总是噜苏地烦个不歇,什么米没有喽,什么天气冷喽一类的话,送到他的耳边,弄得他哭笑不得,只有他在归途中对着广道和那些汽车从厌恶的隐情里发出几声毒骂来宣泄他的气愤。
有一天他照例等候在W小车站,一座火车呼呼地自远而来,往这小车站上停住,阿四爬在栏栅上睁大了两眼,在认下车的客人。他瞥见了他的邻人P先生,挟了包裹,杂在人众里下车。这是他的老主顾,立刻有一阵悦意的紧张,浮上他的心头。他等不及P先生的招呼,便奔到一家小茶馆的前面,认出了自己的车子,背了车带,往出口的路上推去。
“P先生,P先生,……”他一头喊一头奔,似乎P先生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去,没有回话给他。他放下了车子,再往上前去找寻,走近了汽车,才看见车窗里贴着一张P先生的脸,他心里不由得起了一阵辛辣的摇颤呆化了去。汽车哺哺地响出它的机声了,他忙的赶上了几步拍着车窗。
“P先生,P先生,P……”他的喊声还没有送入P先生的耳朵,那汽车吃了他的几手巴掌,似乎蒙了一层惊骇,拍拍地朝前开行了。
阿四失了珍宝似的擎起双手,高声的喊起来,并且追赶上去,越追越是离开得远,他只管亡命地奔亡命地喊,足足有二里路的光景,那座不留情的汽车也就停了下来。
他再追上去,终于追到了。他气急地乱拍车板,喊P先生下车,P先生探出头来一望,莫名其妙的吃了一惊。
“阿四你来干甚么?”
“你下来,我来推你呀!”
“什么推我,我坐上汽车了……”
“不,不,我要推你。”
“难道你不知我坐汽车?”
“不,不……”他喘着气,发狂一般的还在这样坚执地说下去,连车中的坐客也起了一阵嬉闹,大家对他斥责起来,于是那个伶俐的护路警察用枪柄冲倒了他,把这一桩纠缠告了一段法定的结束。
汽车朝前的走得远远的了,他慢慢地爬了起来,狠狠地握了几拳泥土,向前掷去,随后顿足骂了几声折回去。
那天暗夜里,阿四推着空车,懒洋洋的回家,两只脚一步一步的在走,他心里跟着他步调在想。
“P先生,真不是人!他也坐起汽车来了。”
“混蛋,难道汽车和你妈有勾搭的吗!”
“白白地追了一躺……”
他糊里糊涂思想下去,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又要免不得妻的一场辱骂,他更火勃勃的愤怒起来。
长时间的夜行,在有心事的人们,是不觉得悠久的,鼻官里不自知地在呃呃作响。阿四走近家门,不愿意进去,一直转过去到了他的邻家P先生的门前,他一阵愤激便歇下了车子,握着两拳,往P先生家的紧闭的门上乱打。
“那个那个?”P先生的仆人开了门问。
“是你的老子。”
“阿四吗?你干甚么?”
“是你的老子。……甚么?”
“你疯了吗?”
“疯甚么,找P先生来理论!”
“咦咦?理论甚么?”
“他坐汽车回来的。你看对不对?”
“这不容你管的!”
“不是。你是他的老仆,我是他的老车夫,不是你常来找我推他的?他今天坐起汽车来了!”
“有了汽车,自然不坐你的车子了。”
“那么他甚么不把你歇工?”
………………P先生的仆人看了他这个异常狞恶的样子,便不同他讲下,渐渐的劝了他一番,他才无结果的回家去。
他回到家里,他的妻就迎上去问他。
“听说P先生回来了。”
“嗯。”
“是你推回来的吗?”
“……”
“今天你有生意了?”
“……”
他的妻一步逼紧一步的追问他,他气愤极了,但是他的妻还在油火的秽光中露出狰狞的面目来不断的追逼他。
他就把一座小桌子狼藉着的饭菜一类东西,碰砰地几声往地上一掳。这仅备的一顿晚饭,就此献给地藏王菩萨。
第二天的清早,阿四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的妻到P先生的家,那时P先生正在早餐,他的仆人侍候在旁,阿四靠在门栏上不敢跨进,他的妻站在P先生对面,对阿四怒视了一眼,她便开始对P先生继续地说下。
“像这个不懂事的人是少有的。”
“昨天夜里碰到了P先生还不关紧,碰到了别人,老早送他到监牢去了。”
“前回他去和人众打汽车,在监牢关了五六天呢。”
“有了汽车,他实在找不到生意了。”
“家里大大小小的,几次的死去活来呢。”
“P先生,求你想想法子,我看这个生意是不行了。”
“无论茶房也好,管门也好。”
“你看他像死了人一样。”她说到这里,又向阿四怒视了一眼。
“阿四嫂嫂,你不要多作声了,难怪他变得这个样子,今天老爷出门就教他推吧。”P先生的仆人这样说,P先生始终不出一声。
“那么要P先生招呼。”阿四的妻回了话,转向阿四“走”的说了一声,阿四便嗤的一笑,跟着他的妻回去。
天气还末入隆冬,太阳在空中烘出春天一般的暖气,阿四推着P先生在路上走,他不比往时那样的起劲了。他走得似乎很慢,P先生明白了他近来的处境,也不愿意驱策他快走,在他一双脚里,似乎有甚东西梗着,觉得有走不前的苦衷,是车机的不灵,还是他精力的消失,他简直想不出原由来。到了中途,忽的车心断了去,他急得心儿直荡。
“什么?车子坏了?”P先生颠了一交,爬起来说。
“是呀,早早要换车心,为的没有钱。”
“那么……”
“怎样办呢?……”他一头说,一头还用尽气力,在把车轮装上,P先生看了这番情形,不由心痛起来,便从袋里掏出二块洋钱来给他。
“你拿钱去修吧。”
“不,不要。”
“你不要,怎样办呢?”
“我装好了再来推你。”
“来不及了,我要去坐汽车了。”
于是他才羞悻悻的接了二块洋钱,对P先生呆望。P先生看了他的死一般的脸,心里一阵辛酸,自己便拿起了包裹,把泥尘拍去,一声不作地只管走去。他右手巴住了倒翻的车柄,一直望P先生没入视线。
P先生走到汽车的停留处上车,到W小站,又上火车,一路过去,阿四的那张像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一般的垂死的脸,刺在他的眼前,再也洗刷不去了。
十七年十二月八日在上海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