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扼杀真理,残害无辜老百姓,
他嗜血成性,像树洞里的枭一样凶猛。
他最痛恨的是哪一个?
就是隐居的老修士米龙。
因为米龙暗中维护真理,保护老百姓,
无所畏惧地为人们做好事。
有一天,
督军把他忠实的奴仆——勇敢的武士万尼亚唤来听命:
“万尼亚啊,你去杀死那个老头子,
就是那个骄傲的老修士米龙!
你去把他的头砍下来,
提着他的花白胡子来见我,
我要把他的头送去喂狗吃,
让所有的人都胆战心惊!”
万尼亚接受了命令就开始上路,
一路上他苦苦的寻思:
“我并不是自己要行凶,这是奉命行事!
上帝给我安排的命运就是如此。”
他将一把锋利的尖刀藏在衣下,
一看见老修士便下跪行礼:
“正直的老人啊,你一向可好?
上帝是不是保佑你一切顺利?”
未卜先知的老修士笑脸迎接他,对他讲:
“得了吧,万尼亚,你不必把真情隐瞒!
上帝什么事情都知道,
善与恶全都掌握在他手里!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什么目的!”
万尼亚在老修士面前羞红了脸,
但督军的命令他又不敢抗拒。
他从皮鞘里抽出刀,
在宽大的衣襟上磨来磨去。
“米龙,我本不想让你看见这把刀,
冷不防就把你的脑袋一下子砍掉。
唉,你现在就向上帝祷告吧,
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全世界,
我允许你最后一次向上帝祷告,
然后,我再把你的头砍下!”
老修士双膝跪地,
安详地面对着一棵小橡树,
小橡树弯下腰向他行礼。
老人面带微笑地说:
“万尼亚啊,当心你要等待很长时间!
为全人类祈祷可是件大事情,绝不简单!
你最好还是一刀杀死我,
免得以后痛悔终生,遭受磨难!”
万尼亚一听急忙把怒眉竖,
愚蠢地夸起大口,许下诺言:
“不,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就是等上一百年,我也心甘情愿!”
老修士一直祷告到深夜,
从深夜祷告到天亮,
从天亮祷告到夜晚,
从夏天一直祷告到春天。
米龙老人年复一年地祷告着,
小橡树已经长大,高耸云端,
橡籽变成了茂密的大森林,
米龙的祷告还在继续!
直到今天他还在祈祷,
他祈求上帝给人们以帮助,
祈求圣母把欢乐带给人间。
勇士万尼亚一直站在他的身旁,
他手中的宝刀早已蒙上尘垢,
身上的衣装已完全烂掉腐朽。
夏天烈日晒,
冬天冷风吹。
他不能动,
也不能说。
你们瞧,对他的惩罚多厉害。
他不该听从坏人的命令,
他不该代人受过,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老修士一直为我们这些有罪之人祈祷,
他的祷词至今仍源源不断地流向上帝,
如同清澈的河水日夜向大海奔流!
外祖母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我就发现“好事情”有点神色紧张:他奇怪的抖动着双手,一会儿把眼镜摘下来,一会儿又把眼镜戴上去,不停地摆弄着它。如果听众中有人动弹、咳嗽,或者用脚去蹭地板,这位房客就会严厉地发出嘘嘘声:
“嘘——嘘!”
外祖母讲完以后,他霍然站起身来,挥着两只手,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旋转起来,喃喃地说:
“要知道,这个童话太好了,应该把它记下来,一定得用笔把它记下来!好极了……”
他在哭!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这使我感到很奇怪,又使我很同情他。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蹦来蹦去,手里拿着眼镜,在鼻子前面摆动着,想要把它挂在耳朵上,但又挂不上去。彼得大伯看着他直发笑,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外祖母赶忙说:
“您想记下来就记吧,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还晓得很多这样的故事呢……”
“不,就记这一个!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俄罗斯式的故事。”这位房客十分激动地喊出这么一句话。可是,他突然又呆站在厨房中间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大声讲起来,右手在空中比划着,左手拿着眼镜直打哆嗦。他讲了很长时间,感情激动,声音尖细,时而跺着脚,不停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绝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是的,就是这样!”
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停下来,看了大家一眼,面带愧色地低下头,悄悄地走了。人们都忍不住笑起来,不好意思地互相交换着眼色,外祖母爬到炕炉上面的黑影里,在那里大声喘着粗气。
彼得罗芙娜用手擦拭着抹了口红的厚嘴唇,问道:
“他可能生气了吧?”
“不是,”彼得大伯回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外祖母从炕炉上爬下来,一声不响地开始把茶炊温热,彼得大伯忙不迭地说:
“这些先生们就是这个样子——喜怒无常!”
瓦列伊闷闷不乐地嘟哝着说:
“单身汉都爱犯这种毛病!”
大伙又都笑起来。
我突然感觉有点烦闷,心里充满无限的惆怅。“好事情”的举动使我惊诧不已,我很同情他——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第二天午饭以后,他回来了。他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面色因睡眠不足而显得苍白。
“昨天我打搅你们了,”他像个孩子一样,面带愧色地对外祖母说,“您没有生气吧?”
“为什么生气呀?”
“因为我多嘴多舌,乱插话。”
“您没有得罪任何人啊。”
我觉得,外祖母大概有点怕他,因为她说话时不直视他的脸,声音也很低。
他走到外祖母眼前,直言不讳地说:
“要知道,我孤独得要命,一个亲人也没有!我总是憋着,憋着,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心里有时候会突然沸腾起来,像决了口的河……真想对着一块石头或一棵树,说说心里话……”
外祖母挪得离他远一点。
“那您就结婚好了……”
“唉!”他满面愁容地感叹一声,把手一挥就走了。
外祖母紧皱眉头看着他的背影,闻了一下鼻烟,然后表情严肃地嘱咐我说:
“你要当心,不要和他太亲近,天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我已经被他吸引了。
我看出来,他在说“我孤独得要命”这句话时,头向后仰着,脸色都变了。这句话里,有一种我能理解并使我深受感动的东西,于是,我找他去了。
我在院子里扒着窗口朝他房间里看了一眼,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就像一个储藏室,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无用的东西——那些东西也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毫无用处并且稀奇古怪。我走进花园,在花园那个深土坑里看见了他。他躬着身子,臂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抱着头,坐在一根烧糊的木头上。他坐得很不舒服,这更加引起了我对他的同情。
我在他身旁站了很久,他也没有看我一眼。他正用一双猫头鹰似的又圆又大但并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望着远处,后来,他仿佛有点气愤似的,突然问道:
“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
“那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沾满红色和黑色污点的手帕擦拭着,说道:
“好吧,那你就爬过来吧!”
我在他身旁坐下,他紧紧地搂住我的肩膀。
“坐下吧。我们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要说,好吗?就是这样……你脾气很倔吧?”
“是的。”
“好事情!”
我们沉默了半天。
那是一个恬静祥和的傍晚,是初秋季节常有的那种容易使人感到惆怅的傍晚。
我偎依在这位房客温暖的身旁,和他一起透过黑压压的树枝眺望着粉红色的天空,注视着忙碌的朱顶鸟在空中飞翔,金翅雀咬破干枯的花籽,啄食着里面苦涩的子粒。从野外飘来一片片带有紫红色花边的灰色云朵,在云朵的下面,一只只乌鸦正展翅向坟场的巢穴飞去。一切都非常美好,但又有点异样,不像平时那样容易理解和令人感到亲切。
房客深深地叹口气,问道:
“挺好吧,小弟弟?的确很好!你觉得潮吗,冷不冷?”
当天空变得越来越暗,周围的一切都被潮湿的暮霭所笼罩的时候,他说:
“好啦,坐够了!咱们走吧……”
他在花园篱笆门口停下脚步,轻声说:
“你外祖母真好!”
他闭上眼睛,面带微笑,用非常低沉但很清楚的声音念道:
“对他的惩罚多厉害,
他不该听从坏人的命令,
他不该代人受过,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小弟弟,你要记住这几句话,牢牢地记住!”
他拉着我,又问:
“你会写字吗?”
“不会。”
“要学。学会以后,把你外祖母讲的故事都写下来。小弟弟,这很有用处……”
从这一天起,我们成了好朋友。我随时都可以到“好事情”那里去,看他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实验。我坐在一个装满破烂的小箱子上,不受任何限制地观察他熔化铝、焊接钢板,把一块块铁片烧红以后,用一个有红把儿的小铁锤在小小的铁砧上敲打着,用木锉、锉刀、金刚砂和一把像细绳一般细的小锯干活。他不论用什么东西,都要先在那个极其灵敏的小天平上称一称。他往很厚的白色杯子里倒进各种溶液,看着它们冒烟,散发出的气味很呛人,弥漫了整个房间。他有时去翻阅一本很厚的书,咬着红嘴唇,嘴里嘟哝着,发出一种像牛“哞哞”叫似的声音,或者用嘶哑的声音,拉着长腔低声唱道:
“啊,沙朗的玫瑰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