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讲到这里,就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浑身直打哆嗦,然后嗅了一下鼻烟,高兴地叹了口气,又继续讲起来:
“你现在还不晓得什么叫结婚,什么叫在教堂举行婚礼,不过你应该知道,一个姑娘要是不举行婚礼就生孩子,这可是一件可怕的灾祸。你要记住我的话,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引诱姑娘干这种事情,要不然,你就会犯下弥天大罪,你要好生记住这一点!你长大以后,要可怜女人,要真心实意地爱她,不要只图一时的快乐,拿女人来开心,我给你讲的这些可都是金玉良言啊!”
她沉思起来,在椅子上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打起精神,继续讲起来:
“哎,这究竟该怎么办呢?我用手指头在马克西姆的脑门上戳了几下,用手揪了揪瓦里娅的辫子,他却很理智地对我说:‘光打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也说:‘您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办,然后再打也不迟!’于是我问他:‘你手里有钱吗?’他说:‘有,不过我用那些钱给瓦里娅买了一个戒指。’我说:‘这么说,你手头顶多也只有几个卢布喽?’他说:‘不,还有100来卢布。’你母亲说:‘我把戒指藏在地板下面了,把戒指卖掉也成!’嘿,完全是两个天真幼稚的小孩子!不过,我们左商量右商量,最后总算谈妥了,再过一个星期就让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神甫的事也由我去和他交涉。”
“我心惊胆战的,生怕你外祖父知道。可这件事被你外祖父的一个仇人知道了,那家伙暗中监视,早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到了结婚那一天,我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尽量打扮得漂漂亮亮,领着她走出大门,看她坐上马车,马克西姆吹了一声口哨就走了。我噙着眼泪走回家去,突然,那个坏蛋迎面向我走来,他说:‘给我50个卢布,万事大吉,否则……’我气坏了,告诉他我没有钱,他一转身就向你外祖父报告去了!”
她闭上眼睛,微笑着说:
“你外祖父知道了,大发雷霆,像个野兽似的嗥叫起来。他以前可是常说要把瓦里娅嫁给一位贵族,嫁给一位地主老爷的!他把雅科夫和米哈伊尔都叫了出来,吩咐马车夫克里姆赶快套车,拿着火枪,一起去追。我们的马都是好马,跑得快,马车也是轻便马车,嘿,我心里想,他们一定会赶上的!这时,瓦里娅的保护天使提醒了我,我找到一把小刀,在车辕的皮带上割了一个口子,我嘴里不说,心里知道,准会在半道上翻车的!果然,车在半道上松脱了,险些儿把他们给摔死!等他们赶到教堂时,瓦里娅和马克西姆的婚礼已经举行完了,真是谢天谢地!”
“他们几个人冲上去就要动手打马克西姆,可是他是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力气特别大!他把米哈伊尔从台阶上推下来,摔伤了一只胳膊,其他人看到这情景也都害怕了。”
“马克西姆在发怒时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对你外祖父说:‘扔掉你手中的家伙吧,我是个老实人,我所得到的,只是上帝赐予我的那一份,谁也别想抢走,除此以外,我再也不需要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你外祖父坐上马车,喊道:‘永别了,瓦里娅,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了。你活着也好,饿死也好,都和我没关系。他回到家以后,又是打我,又是骂我,我一句话也不说,心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烂稀饭了。后来他对我说:‘喂,阿库林娜,当心,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你就记住我这句话吧!’我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哼!怨恨如同冰块,遇到热就会融化!”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在她讲的故事中,有几个地方和外祖父讲的不一样。按照外祖父的说法,母亲的婚礼并不是偷偷举行的,他也去教堂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但我不想去询问外祖母,他们俩谁讲得更准确,因为外祖母讲的故事更美,更令我喜欢。她讲述时,身体一直不停地摇晃着,就像在小船上坐着一样。她常常半闭着眼睛,皱纹纵横的面颊上流露出一种盲人般的微笑,两道浓眉微微颤动着。
“头两个星期,我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住在什么地方,后来她打发一个机灵的小男孩把他们的地址告诉了我。我等到星期六,假装去做晚祷,就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了!他们住在一间破房子里,到处都是垃圾,又脏又乱,可是他们却一点也不在乎,快乐得像一对欢蹦乱跳的猫似的。我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给他们带去了,还有一点钱——那些钱是从你外祖父那里偷来的。只要不是为自己,偷一点钱也没什么!你父亲开始说什么也不要,我把他训斥了一顿:‘你这个傻小子,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丈母娘呀!你们还能让我生气吗?老娘要是在地上受气,圣母就会在天上痛哭!’嘿,这下他接受了,还把我抱起来在屋里到处走,一边走,还一边跳舞!瓦里娅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似的走来走去,不住口地夸奖丈夫,就像夸奖新买来的洋娃娃一样,那副认真劲儿,真叫人看着可笑!”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到了你快出生的时候,你外祖父还是对他们的事不闻不问。这个老家伙脾气犟极了!我偷偷去看他们,这事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却装作不知道。他禁止家里的人谈论瓦里娅的事,大家都沉默不语,我也不作声,可我心里有数——父母没有不关心孩子的。终于有一天,你外祖父开口了。他突然问:‘他们过得怎么样?’
‘可以,他们日子过得挺好。’
‘我这是在问谁呀?’
‘你是在问你女儿瓦里娅和女婿马克西姆。’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问他们?’
‘得了吧,老爷子,别装糊涂了,别再玩这种把戏了!’他唉声叹气地说:‘哎呀,你们这些鬼东西,你们这些灰色的鬼……’我一声不吭,等他骂累了,我说:‘你最好自己去看看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们过得很不错哩。’
‘那太抬举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来吧……’我听到这句话,高兴得都要哭了。”
“果然,你母亲和你父亲来了,两个人身材都很高大,穿的衣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马克西姆站在你外祖父面前说道:‘华西里·华西里耶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认为我是来向你讨嫁妆的,不是的,我是来向我妻子的父亲请安的。’你外祖父很喜欢这句话,咧开嘴笑着说:‘瞧你这个傻大个,强盗!好啦,别说傻话啦,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后来,他和你母亲住在花园里的一间厢房里,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唉,我非常喜欢你父亲,他也很爱我,有时候他抱起我来满屋子转,说:‘你是我的亲生母亲!’瓦里娅可不干了,我们追打着嬉闹起来……”
停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讲:
“你那两个舅舅却不喜欢你父亲,因为他会出各种鬼主意。那些鬼主意后来让你的舅舅们吃尽了苦头!有一天,外面刮着大风,忽然,整个房子都“嗡嗡”地响起来,发出各种可怕的声音。大家都吓得目瞪口呆,这是闹什么鬼啊?你外祖父吓坏了,吩咐把各处的长明灯都点上,他边跑边喊:‘快去祈祷!’可是那种声音突然又不响了,大伙害怕得更厉害了。你雅科夫舅舅猜着了,他说:‘这准是马克西姆搞的鬼!’后来他自己也承认了,他把各式各样的瓶子绑在天窗上,瓶口一灌进风,那些瓶子便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你外祖父吓唬他说:‘马克西姆,你以后要是再开这种玩笑,就把你送回西伯利亚去!’”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旷野里的狼往城里跑,吃人吃牲口,闹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不得安宁!你父亲每天夜里都拿着枪出去,每次都拖回一两只狼来。他把狼皮剥下来,把里头掏空,给它安上两个玻璃眼珠,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有一天夜里,你米哈伊尔舅舅到门洞去解手,忽然他拔腿就往回跑,裤子都掉了,还摔了一跤,耳语似的说:‘狼!’大伙顺手抓个东西,举着灯,向门洞里冲去,果然看见一只狼,一阵乱打乱射,可那狼不躲不闪,一动不动!人们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狼皮,假的!你外祖父见识了马克西姆的鬼把戏,气得不得了,这回他可恨透马克西姆了。”
“你的两个舅舅也怀恨在心,他们制定了一个恶毒的复仇计划。那是在入冬时节,他们去别人家做客回来,同路的有4个人:马克西姆、你两个舅舅和一个教堂执事。他们从驿站大街回来,把马克西姆诱骗到久可夫池塘,说是去溜冰。他们把他诱骗到那里以后,就把他推进了冰窟窿里——这件事,我已经对你讲过了。”
“两个舅舅为什么这样心狠手毒?”
“他们不是心狠手毒,”外祖母闻了一下鼻烟,心平气和地说,“他们只不过是愚蠢罢了!米哈伊尔又狡猾又愚蠢,雅科夫倒没什么,是个迷迷糊糊的傻小子……唉,他们把他推到冰窟窿里,他从水里钻了出来,用手抓住冰的边缘,他们用脚踩他的手指,10个手指头全被踩破了。后来,他们心想,让他自己沉到水里去吧,就走了。马克西姆爬了出来,被警察发现并送回了家,人家问:‘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外祖母划了一个十字,感激涕零地说:
“主啊,让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和他的虔诚圣徒们在天堂安息吧,他配得上这一点!没想到,他居然向警察局隐瞒了这件事的真相,他说:‘是我自己闯的祸,我喝醉了,迷迷糊糊走到池塘,就掉进了冰窟窿里。’警官说:‘不对,你没有喝醉!’我们好说歹说总算把警官哄住了。他是一个好好先生!‘喂,当心点儿,你们家以后要是再出什么乱子,我就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是谁犯的罪。’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你外祖父走到马克西姆跟前说:‘这可得多谢你了,要是别人处在你的位置上,是不会这样干的,这一点我心里明白!也谢谢你,我的女儿,你给父亲家里带来一个好人!’你这个外祖父呀,他要是想说,他说的可好听啦,只是后来变了,才把心灵的大门关上了。剩下我们娘儿仨的时候,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痛哭起来,他像说梦话似的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你母亲把上衣的扣子全扯掉了,她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像是刚刚打过一场架似的,吼叫道:‘咱们走,马克西姆!两个兄弟都是咱们的冤家对头,我怕他们,咱们离开这里!’我大声呵斥她:‘你别火上浇油了,家里已经够乱的了!’这时,你外祖父打发两个混蛋来道歉了,她跑上去,照着米哈伊尔的脸狠狠地扇了两耳光——这就算是原谅了!好歹总算让他们和解了。你父亲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大约7个星期,他时不时地说:‘哎呀,妈,你跟我们一起到别的城市去住吧。这儿闷得慌!’时过不久,他们果然到阿斯特拉罕去了。那里夏天准备迎接皇帝,你父亲被指派去建造一座凯旋门。他们乘坐头班轮船就走了,我和他们分别时,就像跟自己的灵魂分别似的……他们就这样走了。好了,我全讲完了……”
她喝了一口伏特加酒,闻了闻鼻烟,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说道:
“是啊,你父亲并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我们却是一条心……”
在外祖母讲故事的时候,外祖父有时走进来,他仰起他那张黄鼠狼般的脸,东闻西嗅的,听一会儿她讲故事,便嘟嘟囔囔地说:
“瞎说,瞎说……”
有时,他突然问我:
“阿廖沙,她刚才喝酒了吧?”
“没有。”
“你撒谎,我从你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他犹豫不决地走了。
外祖母冲着他的背影挤挤眼,笑了。
有一次,他站在房间中央,眼睛瞅着地板,小声问道:
“老婆子?”
“嗯?”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呀?”
“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老爷子!你还记得吗,你不是经常说要把她嫁给一个贵族吗?”
“是呀。”
“他就是一个贵族。”
“一个穷光蛋!”
“咳,这是她自己的事!”
外祖父走后,我觉得这里面有点不妙,便问外祖母:
“你们在谈什么?”
“你什么都想知道。”她一边揉着我的腿,一边气呼呼地说,说完,她摇晃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哎呀呀,老爷子,老爷子,在上帝眼里,你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灰尘!阿廖沙,我给你讲一件事,你可不许往外说!你外祖父马上就要倾家荡产了!他借给一个地主老爷一大笔款子,可是那位老爷破产了……”
说完,她又沉思起来,脸色变得十分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