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结束后,我立刻去医院,把奖牌给珍看。她高兴极了,就是她自己赢得这一奖牌也没那么开心。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这么好精神。
坚持到底我表现极好,再度获选入奥运代表队,参加五百米和一千米赛两个项目。出发的日子到了,我却无心赴赛,拿不定主意——我想去奥运会完成奋斗目标,却又想留在家里陪姊姊。
珍的缓解期虽已过去,暂时似无大碍。我最后一次和她谈话时,她还是说:“我没事,不必担心,专心溜冰去吧。”
我出发后大约一星期,她情况恶化,全家人开了一次会,决定谁到卡尔加里看我出赛、谁留守在家。珍自己当然是叫所有的人包括母亲去卡尔加里。
母亲一心要陪伴女儿,可是珍坚持要她走。最后黛安对珍说:“其实你分明想母亲在这里,那么就跟她说吧。”珍终于向母亲承认她要母亲留下。母女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二月十三日,我参加五百米前一天,珍的双肺开始积水,情况转坏。
我练习完毕,父亲来找我说:“我必须回家去一趟。”当晚我在日记中写道:“时候到了,为了珍,奋斗吧。”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都到了医院。珍所余时间无几,每个人都去和她最后一次道别。大家大略讨论了一下要不要通知我;他们知道也应该让我和姊姊见最后一面。
有一个大家常问我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早讲你姊姊的事?为什么不让你先比赛?”
那样做对我毫无意义。我迟早会接到消息,而我当然宁可由我的亲人告诉我。要不是他们及时通知。我就不会有机会和珍道别——对我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事。
在丧礼中,简森家的姻亲约韩·尤基神父说:“丹,你和珍姊弟情谊深厚,她要你全力以赴,你做到了。我们和珍一样,都以你为荣。你让我们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跌倒的时候,但是我们感谢你,因为你让我们见到了如何无惧挫折,爬起来冲往终线。我们也会尽力参赛,跑完全程。
起初我还能自我抑制,尤基神父这番话却使我崩溃了。但丧礼不是让你来压抑感情的,而是要让人以自己方式追思亲人。其后不久,他们演奏起“在鹰翼上”,那是珍喜爱的赞美诗。
从那以后,简森家的人每次听到这首赞美诗都不免落泪。
新生活珍去世,我在赛中失足,这两件事使我不禁想到自己的人生方向是否正确。
就说一九九二年法国阿尔贝维尔奥运会吧,还有四年才举行,我不知道自己的巅峰状态能否保持那么久。此外,许多和我同龄的人已开始就业,而我的青春用了在什么地方呢我打算减少溜冰的时间,去卡尔里大学上课。开始上学前,发生了最奇妙的事。我认识了萝冰·卫克。
由于我曾获颁奥林匹克精神奖,获邀参加一个新建体育馆的开幕典礼。礼后吃饭时,认识了萝冰。
萝冰和我一开始谈话,新世界便为我开展了。那时我仍为姊姊去世和在奥运赛中跌倒而耿耿于怀,与生人相处总觉心神不定,同萝冰却可以畅谈,而她跟我谈起来又极为投缘。
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她,问她愿不愿晚上和我出去。不久我们便常见面,不在一起的时候便在电话上长谈。有一个月我的电话费高达八百美元。
我俩交往期间有很多阻碍,可是我就是要和萝冰一起。我决定一九八八年七月四日向她求婚。
那时罗冰在我们的乡下小屋里作客,当晚我们到湖滨的饭店吃饭,点菜后,我对她说:“你知道吗,我们时常谈到将来,谈到结婚,诸如此类的事。”
“是啊。”
“是这样的,”我紧张地说,“我希望很快就把这些事办妥,所以,你会和我结婚吗?”
“会呀,当然。我想应该可以吧。”
从她的反应,可以看得出她以为我信口开河。
“不,你误会了,我是在向你求婚。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想结婚。”
这话真的把她吓了一跳。她离开座走开了约二十分钟,我一时大感困惑,然后才猜想她是在忙着打电话给家里,告诉他们这大好消息。我认为这表示她答应了。九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结婚是我有生以来最佳的际遇。萝冰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为我带来了有益而客观看法。她知道我决心献身于溜冰,但亲眼目睹之后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些锻练动作,例如单腿跳上楼梯,在她眼里未免古怪。过了些日子她才习惯看见丈夫苦练一天后一回来就突然倒下。
苦功没有白费。我的溜冰技术继续进步,不但入选奥运队,在一九九二年奥运会前三星期还创下五百米赛的世界纪录。我到达阿尔贝维尔时,大家都预料我可以获得奖牌。
萝冰在五百米赛前送我一件运动衫表示鼓励,上面的字是“掌握机会”。结果却是机会溜走了。我获第四名,就我来说,这和取得第四十四名无异。
我极端失望,几乎与外界隔绝,三天后参加一千米赛时心理压力极大。我在比赛后半段气力不继,结果名列二十六名。
出了什么问题?很难说。我会决定减少训练,但是也许我来到奥运会时已练习过度而疲劳了。此外也会有人抱怨跑道冻得不均匀,那天早上的雨使情况变得更糟,冰面又软又凹凸不平,溜冰刀转弯不易。这情况对所有人都有坏影响,对像我这样身材细长、擅长“滑行”的溜洋手尤其不利。
我知道阿尔贝维尔失利之后人家对我怎样批评。他们说丹·简森技止此矣;在卡尔加里两次跌倒可以说是爱姊姊去世影响,可是在阿尔贝维尔表现差劲就无辞可托了。知道有人这样看我,我实在心痛,可是无意放弃。幸好我也不必久等,下届冬季奥运会提前在一九九四年挪威的利勒哈轩尔举行。我开始准备。
大约就在那时,我家有喜临门。萝冰怀孕了,我们开始取名字。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珍”
。我对萝冰说了,她也很喜欢。我们也想了几个男孩子名;但如果是女孩,我要用姊姊的名字为她命名,以示纪念。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七日,萝冰生了个女孩。那是充满欢乐的一天。
突破我极想忘掉卡尔加里所发生的一切,却似乎办不到。每次我接受新闻界访问,记者几乎必定旧事重提,谈我姊姊去世和我两次跌倒。
“你有没有办法忘记一九八八年发和珠事?”他们会这样问我。
“有,我总是回答,“不过一定要大家不再问我那些事。”
他们会大笑。然后就会有另一个记者问:“说真的,你是不是还在想跌倒的事?你是不是还是想你的亡姊?”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赛中失足的事,但我其实已深受打击。我的经理人建议我去看运动心理学家吉姆·莱尔医生。我起初反对,后来改变了主意。他说得对,我知道我需要有人帮我。
我在阿尔贝维尔的表现,形容得最贴切的是当时的西德教练彼得·穆勒。“溜冰的不是丹·简森,”他说,“那是他的身体。他的人还震惊未醒。”
我把一九八八年奥动会的事告诉莱尔医生,这才把心中的千头万绪首次整理了一番。我们明白了:珍去世那一天,两个世界相撞地了——一个本该是我事业巅峰之时,另一个却是我此生最黯淡之日。
姊姊安葬之前我内心的郁结让自己觉得不应该开怀,因此我不准自己获胜,并且要所有人知道我认为姊姊病逝比任何奥运会金牌都重要。实情的确如此,而且我以两度跌佐证。
我和莱尔医生花了六个月才理清了那些阴郁的想法。我获得了极大的突破,终于可以正视姊姊去世和比赛失足之憾了。
其后莱尔医生也要我在运动心理方面多花点工夫。我一向有写日记记下训练细节的习惯,但那和莱尔医生的记录方法相较实在太过简单。我继续记下每天操练的情况,但也记下心中感受。我认真地记下一切,不论人在哪里,都把图表传给莱尔医生。
我们的目的是要我在运动和人生之间取得平衡。填写训练日记是记录训练对象有什么影响的一种方法,好知道我要多少时间才能恢复。我遵守莱尔医生的指示去做以后表现就大有进步,我认为这并非巧合。
莱尔医生照顾我的心理状态,彼得·穆勒——他已做了我的教练——照顾我的身体状态。彼得自己是奥运金牌得主,我从小就认识他,因为我们常在溜冰赛中见面。我有溜冰天分其实是他首先发现的,那时我只有十二岁。
彼得的训练原则很简单:不必担心强壮得过头,也不要发愁耐力强得过分。他总是要我在练习时也倾尽全力——很像新兵入伍的基本训练——是我所经历过的最严格训练。
首先,彼得要我快速溜冰三十分钟,溜得我背如火烧。然后他要我在一个陡坡跑上跑下,累得我头晕眼花。再要我跑步四十五分钟锻炼耐力。
实际比赛时,一千米通常只要大约一分钟又十五秒,而五百米只要一半时间。
我如今明白了,虽然我的专长是五百米,但彼得要改进我在体力消耗较大的一千米赛的表现,所以要我做那么多耐力锻炼。他在冰上所做的,和莱尔医生在诊室里做的异曲同工。
因此,一九九四年奥运渐近时,我的信心比以往都强。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四日,我成为第一个不用三锦标赛中,我溜出更好的成绩,而那条跑道就是我在一九八八年奥动跌倒的那条。
如果我要为这次奥动会增添异采,首先必须记住我是全世界最好的五百米溜冰手。过去一年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现在必须再证明一次。
我到达利勒哈默尔时充满了信心,我周围所有的人对我也是如此。赛前我父亲没有这样告诉我,只表示他认为我会赢,因为觉得我应该否极泰来。
彼得没有那么含蓄。“我知道丹会赢,”他满怀信心,在利勒哈默尔的记者会中宣布,“以他现在的状态,只要发挥百分九十的水平准能取胜。他如果使出百分之一百的本领,可以大赢。他是短程速度溜冰史上最杰出的选手,他会证明这一点。”
我也有这样的信心。
阴影未消我的准备工作始于比赛前夕。我睡得很熟,这是好兆头。上午十一时左右,也即开赛前三小时,我到了冰场,做些惯常做的活动让自己松驰——小跑一会,到处跳跳,做大量伸展运动。开赛前九十分钟,我到跑道上慢溜了几圈,又练习了几次加速和起步。
我在场内绕跑道滑行时,瞥了几眼看台,想着坐在看台上的亲人——我妻子和女儿、父母亲,还有三位兄姊。我不愿意直接看着他们;我知道萝冰容易紧张,而我心里事情太多。女儿的态度自在——只顾酣睡。
热身运动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状态很好,这也是好现象。我离开跑道后,便独自坐在场边等候,想办法松驰。
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我珍姊姊、一九八八年的卡尔加里、一九九二年的阿尔维尔、对我表示支持的同乡、亲人。我不让任何一种念头徘徊太久;我最应该集中的思想是:丹·简森是世界最好的五百米赛溜冰手。
我也有要担心的事。前一天举行男子五千米赛,因为是长途赛,冰面弄得硬了些。但我觉得那种硬度的冰面脆而易碎。不过到了次日比赛的时候,我没去担心这回事了。
第一对出场的是中国大陆的选手刘洪波和加拿大选手席尔万·布沙,都不是我的主要对手。
可是刘洪波溜出了三十六秒五四,对他来说是超水平的好成绩。看样子冰面很“快”。
这更使我决心全力求快。我觉得我应该创世界记录;如果我办到了,就可获金牌,因为没有人能更快。我绝不愿意稳稳地溜而败于别人。这种全无保留的原则有点风险,因为冰面太脆,但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最后轮到我出场了。和我一同出赛的是加拿大选手尚·艾尔兰。我全神贯注。
预备。这是我结束苦恼的时刻;这是我夺标的时刻。
我蓄势待发,岂知艾尔兰偷步起跑。我很懊恼,可是知道必须尽快再集中精神。第二次站在起跑线上时,我觉得没第一次那么精神集中,不过我还是准备好了。然后,起跑了。
我第一个百米的时候是九点八二秒,比我的世界记录九点七五秒慢,不过我知道足以获胜。
我感觉得到脚下的冰刀踩在冰面上时有点不稳。有一阵子我想也许应该慢一些,溜得谨慎些。不过我的经验是:一旦决定了基本策略,临阵变更可不妙。
第二个百米很快过去,只剩下三百米了。我仍然溜得顺畅。这一段通常是溜得最好的,所以我知道夺魁机会很高。
然后到了最后一次转弯,我的左洋刀滑了一下,几乎失去平衡,手会触及冰面。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速度仍然保持。可是接着溜出的两步冲力很弱,我觉得冰刀没有咬住冰面。
必须“感觉”到在转变才使得出全力,现在却没有那种感觉。完了。
任何一点小的失误或偏差,都可以使你失去平衡,成为无可挽救的大错,因为这种运动半秒钟便天下已定。我的时间是三十六秒八,考虑到刚才发生的情况,相当快了,但不够快。夺魁的是俄罗斯选手亚力山大·高杰贝夫,三十六秒三三。
我以那个失准的成绩冲过终线,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我自己先是大笑。我几乎跌倒,结果距金牌只不过十分之三秒略多一点,太可笑了。
彼得·穆勒垂头丧气。在看台上,萝冰立刻起身离开。她在阿尔维贝看了我那两场比赛之后忍不住哭泣,被记者拍了照,她很吃不消。她怕历史重演,因此躲开摄影机。一离场她就哭了。
在家里,亲人也都很难过。麦克说,他那天早上醒来,深信那天就是夺标之日。然后电话铃响,他的小女儿告诉她说:“爸爸,丹叔叔又滑了跤。”
他后来告诉我,他曾不断说地:“这种事不可能又生的,不可能的。”
我站在那里,彼得来到我身旁。我看着他说:“我不干了,不溜冰了。”我当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可是也许有一秒钟我的确那样想;我失望透顶。
事后,大家猜测绘纭。不过有一件事千真万确:我又没能赢得奖牌,丹·简森的奥动噩梦还没有完。
我深觉痛心,明白了自己永无可能赢得奥运五百米赛金牌。也许我是最好的速度溜冰运动员,可是我觉得我在奥运赢取奖牌的机会已逝,一去不回。
最后机会我当时并不知道,莱尔医生己到了挪威来看我比赛。这是他第一次到现赛场看我比赛。他毫不怀疑我能在五百米赛轻易获胜,因此订好机票准备次日就回家。他觉得我在一千米赛不需要他帮助。
他一见我在五百米赛失利,便立即设法避过保安人员来到我身边。我大感意外。
但我也觉得宽慰;他此时出现再好不也没有了。我正要出席记者会,他坚决劝阻:“你必须立刻开始准备一千米赛,立刻把刚才的比赛抛开,不要再去想。”
我知道他讲得对。在阿尔贝维尔;我就是没有用两次比赛之间的时间为一千米赛做准备;不能重蹈复辙了。我向奥运会人员道歉,说不能出席记者会,他们表示了谅解。
一千米赛竟然成了我在奥运会夺标的最后机会,真是令我们啼笑皆非。我们人人都明白一千米赛是我的弱项。这些年来,我始终不信我能在千米赛取胜。理由有心理因素,也有体能因素。我难以相信我在五百和一千米赛都是世界第一。我认为,同一个人要在两项竟赛中都出类拔萃,实在太难了。
我也认为我的天赋只宜于短程比赛。我起步快,但在一千米赛总是到最后二百米就气力不继。因此我摆脱不掉这种想法:我也许是最好溜冰手,但不可以在一千米赛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