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治学·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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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古人闲适处,今人却忙过了一生;古人实受处,今人又虚度了一世。总是耽空逐妄,看个色身不破,认个法身不真耳。

芳草无根醴无源,志士当勇奋翼;彩云易散琉璃脆,达人当早回头。

少壮者当事事用意而意反轻,徒泛泛作水中凫而已,何以振云霄之翮?衰老者事事宜忘情而情反重,徒碌碌为辕下驹而已,何以脱缰锁之身?

帆只扬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稳。如韩信以勇略震主被擒,陆机以才名冠世见杀,霍光败于权势逼君,石崇死于财赋敌国,皆以十分取败者也。

康节云:“饮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离披。”旨哉言乎!

附势者如寄生依木,木伐而寄生亦枯;窃利者如虫营。

虫丁

盗人,人死而

虫营

虫丁

灭。始以势利害人,终以势利自毙。势利之为害也,如是夫!

失血于杯中,堪笑猩猩之嗜酒;为巢于幕上,可怜燕燕之偷安。

鹤立鸡群,可谓超然无侣矣。然进而观于大海之鹏,则渺然自小;又进而求之九霄之凤,则巍乎莫及。所以至人常若无若虚,而盛德多不矜不伐也。

贪心胜者,逐兽而不见泰山在前,弹雀而不知深井在后。疑心胜者,见弓影而就惊杯中之蛇,听人言而信市上之虎。人心一偏,遂视有为无,造无作有。

如此心可妄动乎哉?

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

车争险道,马骋先鞭,到败处未免噬脐;粟喜堆山,金夸过斗,临行时还是空手。

花逞春光,一番雨,一番风,催归尘土;竹坚雅操,几朝霜,几朝雪,傲就琅玕。

富贵是无情之物,看得它重,它害你越大;贫贱是耐久之交,处得它好,它益你反深。故贪商于而恋金谷者,竟被一时之显戮;乐箪瓢而甘敝缊者,终享千载之令名。

鸰恶铃而高飞,不知敛翼而铃自息;人恶影而疾走,不知处阴而影自灭。

故愚夫徒疾走高飞,而平地反为苦海;达士知阴敛翼,而巉岩亦是坦途。

秋虫春鸟共畅天机,何必浪生悲喜?老树新花同含生意,胡为妄别媸妍?

多栽桃李少栽荆,便是开条福路;不积诗书偏积货,还如筑个祸基。

万境一辙,原无地着个穷通;万物一体,原无处分个彼我。世人迷真逐妄,乃向坦途上自设一坷坎,从空洞中自筑一藩篱,良足慨哉!

大聪明的人,小事必朦胧;大懵懂的人,小事必伺察。盖伺察乃懵懂之恨,而朦胧正聪明之窟也。

大烈鸿猷,常出悠闲镇定之士,不必忙忙;休征景福,多集宽洪长厚之家,何须琐琐?

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闹场能学道,方为心地上工夫。

人生只为欲字所累,便如马如牛听人羁络,为鹰为犬任物鞭笞。若果一念清明,淡然无欲,天地也不能转动我,鬼神也不能役使我,况一切区区事物乎?

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莲而神逸。孰得孰失?孰幻孰真?达人当自辨之。

众人以顺境为乐,而君子乐自逆境中来;众人以拂意为忧,而君子忧从快意处起。盖众人忧乐以情,而君子忧乐以理也。

谢豹覆面,犹如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盖悔愧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也。人生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处讨些生理?

异宝奇琛,俱是必争之器;瑰节琦行,多冒不祥之名。总不若寻常历履,易简行藏,可以完天地浑噩之真,享民物和平之福。

福善不在杳冥,即在食息起居处牗其衷;祸淫不在幽渺,即在动静语默间夺其魄。可见人之精爽常通于天,天之威命即寓于人,天人岂相远哉?

闲适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世事如棋局,不着的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龙可豢,非真龙;虎可搏,非真虎。故爵禄可饵荣进之辈,必不可笼淡然无欲之人;鼎镬可及宠利之流,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

一场闲富贵,狠狠争来,虽得还是失;百岁好光阴,忙忙过了,纵寿亦为夭。

高车嫌地僻,不如鱼鸟解亲人;驷马喜门高,怎似莺花能避俗?

红烛烧残,万念自然灰冷;黄梁梦破,一身亦似云浮。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炉烟。

蓬茅下诵诗读书,日日与圣贤晤语,谁云贫是病?樽垒边幕天席地,时时共造化氤氲,孰谓非禅?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坐忘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

昂藏老鹤虽饥,饮啄犹闲,肯同鸡鹜之营营而竟食?偃蹇寒松纵老,丰标自在,岂似桃李之灼灼而争妍?

吾人适志于花柳烂熳之时,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乃是造化之幻境,人心之荡念也。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稀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才是乾坤的橐龠,人物的根宗。

静处观人事,即伊、吕之勋庸,夷、齐之节义,无非大海浮沤;闲中玩物情,虽木石之偏枯,鹿豕之顽蠢,总是吾性真如。

花开花谢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

闲观扑纸蝇,笑痴人自生障碍;静观竞巢鹊,叹杰士空逞英雄。

土床石枕冷家风,拥衾时梦魂亦爽;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

谈纷华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肝肠,如何领取得冷风月。山写照,水传神,识吾真面目,方可摆脱得幻乾坤。

富贵的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如负重担;贫贱的一世清苦,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枷。人诚想念到此,当急回贪恋之首,而猛舒愁苦之眉矣。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米,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巨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

鹬蚌相持,兔犬共毙,冷觑来令人猛气全消;鸥凫共浴,鹿豕同眠,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地阔天高,尚觉鹏程之窄小;云深松老,方知鹤梦之悠闲。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一条竹杖担风月,担到时也要息肩。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窗前一片浮青映日,悟人处尽是禅机。

忽睹天际彩云,常疑好事皆虚事;再观山中古木,方信闲人是福人。

东海水,曾闻无定波,世事何须扼腕?北邙山,未省留闲地,人生且自舒眉。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

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盈亏矣。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闲烹山茗听瓶声,炉内识阴阳之理;漫履楸枰观局戏,手中悟生杀之机。

芳菲园圃看蜂忙,觑破几般尘情世态;寂寞衡茅观燕寝,引起一种冷趣幽思。

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千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

心与竹俱空,问是非何处着脚?念同山共静,知忧喜无由上眉。

趋炎虽暖,暖后更觉寒威;食蔗虽甘,甘余便生苦趣。何似养志于清修,而炎凉不涉;栖心于淡泊,而甘苦俱忘,其自得为更多也。

席拥飞花落絮,坐林中锦绣团裀;炉烹白雪清冰,熬天上玲珑液髓。

逸态闲情,惟期自尚,何事外修边幅?清标傲骨,不愿人怜,无劳多费胭脂。

天地景物,如山间之空翠,水上之涟漪,潭中之云影,草际之烟光,月下之花容,风中之柳态,若有若无,半真半幻最足以悦人心目而豁人性灵,真天地间一妙境也。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此是无彼无此的真机。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常与水相连,此是彻上彻下的真境。吾人时时以此景象注之心目,何患心思不活泼,气象不宽平?

鹤唳雪月霜天,想见屈大夫醒时之激烈;鸥眠春风暖日,会知陶处士醉里之风流。

黄鸟情多,常向梦中呼醉客;白云意懒,偏来僻处媚幽人。

栖迟蓬户,耳目虽拘,而神情自旷;结纳山翁,仪文虽略,而意念常真。

满室清风满几月,坐中物物见天心;一溪流水一山云,行处时时观妙道。

炮凤烹龙,放箸时与齑盐无异;悬金佩玉,成灰处共瓦砾何殊?

扫地白云来,才着工夫便起障;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造化唤作小儿,切莫受渠戏弄;天地丸为大块,须要任我炉锤。

想到白骨黄泉,壮士之肝肠自冷;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开。

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须百般计较?书读五车,才分八斗,未闻一日清闲。

概论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王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

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月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酉农

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夜深人静,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每于此中得大机趣;既觉真现而妄难逃,又于此中得大惭忸。

恩里由来生害,故快意时须早回头;败后或反成功,故拂心处莫便放手。

藜口苋肠者,多冰清玉洁;衮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颜。盖志以淡泊明,而节从肥甘丧也。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宽,使人无不平之叹;身后的惠泽要流得长,使人有不匮之思。

路径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的,减三分让人尝。此是涉世一极乐法。

作人无甚高远的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的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臻圣境。

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落人后,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无减分中。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盖世的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的罪过,当不得一个改字。

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与人,可以远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事事要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若业必求满,功必求盈者,不生内变,必招外忧。

家庭有个真佛,日用有种真道。人能诚心和气,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间形骸两释、意气交流,胜于调息观心万倍矣。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因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晦生也。

矜高倨傲,无非客气,降伏得客气下,而后正气伸;情欲意识,尽属妄心,消杀得妄心尽,而后真心现。

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色后思淫,则男女之间尽绝。故人当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

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须要怀廊庙的经纶。

处世不必徼功,无过便是功;与人不求感德,无怨便是德。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淡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

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富贵家宜宽厚,而反忌刻,是富贵而贫贱其行,如何能亨?聪明人宜敛藏,而反炫耀,是聪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败?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行不去处,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处,务加让三分之功。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宁守浑噩而黜聪明,留些正气还天地;宁谢纷华而甘淡泊,遗个清名在乾坤。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其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教子弟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的种子,便终身难植嘉禾矣。

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毋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

念头浓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念头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彼富我仁,彼爵我义,君子故不为君相所牢笼;人定胜天,志一动气,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铸。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处,如修德而留意于事功名誉,必无实诣;读书而寄兴于吟咏风雅,定不深心。

人人有个大慈悲,维摩、屠刽无二心也;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只是欲闭情封,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矣。

进德修道,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有贪着,便堕危机。

肝受病则目不能视,肾受病则耳不能听,病受于人所不见,必发于人所共见。故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必先无得罪于冥冥。

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唯苦事者,方知少事为福;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

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宜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待善人宜宽,待恶人宜严,待庸众之人当宽严互存。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心地干净,方可读书学古。不然,见一善行,窃以济私;闻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赍盗粮矣。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俭者贫而有余?能者劳而府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

读书不见圣贤,如铅椠佣;居官不爱子民,如衣冠盗。讲学不尚躬行,为口头禅;立业不思种德,为眼前花。

人心有一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锢了;有一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才有个真受用。

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得意时便生失意之悲。

富贵名誉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如盆槛中花,便有迁徒废兴;若以权力得者,如瓶钵中花,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

春至时和,花尚铺一段好色,鸟且啭几句好音。士君子幸列头角,复遇温饱,不思立好言,行好事,虽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学者有段兢业的心思,又有段潇洒的趣味。若一味敛束清苦,是有秋杀无春生,何以发育万物?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乃所以为拙。

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人知名位为乐,不知无名无位之乐为最真;人知饥寒为忧,不知不饥不寒之忧为更甚。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天之机缄不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拨弄英雄、颠倒豪杰处。君子只是逆来顺受,居安思危,天亦无所用其伎俩矣。

福不可徼,养喜神以为召福之本而已;祸不可避,去杀机以为远祸之方而已。

十语九中未必称奇,一语不中则愆尤骈集;十谋九成未必归功,一谋不成则訾议丛兴。君子所以宁默毋躁,宁拙毋巧。

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唯气和心暖之人,其福亦厚,其泽也长。

天理路上甚宽,稍游心,胸中便觉广大宏朗;人欲路上甚窄,才寄迹,眼前俱是荆棘泥途。

一苦一乐相磨炼,炼极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参勘,勘极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泛驾之马可就驰驱,跃冶之金终归型范。只一优游不振,便终身无个进步。白沙云:“为人多病未足羞,一生无病是吾忧。”真确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