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感到拉莫尔府高贵的客厅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不过,他这个脸色苍白、穿着黑衣的年轻人,在那些贵族们的眼里,也是十分古怪的。德·拉莫尔夫人向她丈夫建议,在有重要人物来吃饭的时候派他出去办事。
“我应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侯爵说,“彼拉神父认为,如果我们伤害了我们录用的人的自尊,这是不当的。”
“为了了解侯爵府的情况,我应该把来做客的那些人的名字记下来,并且写一句关于他们性格的话。”于连想。
他记下了这个家庭的五六个朋友,而这些人以为于连受到侯爵的保护,便都奉承他。他们显得有点儿卑躬屈膝。
家庭主人们的性格深处,由于地位的尊贵和身份的显赫,有太多的骄傲和太多的厌倦。他们为了消愁解闷,已经习惯于侮辱别人,因此不可能指望得到真正的朋友。但是在表面上他们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彬彬有礼的。有时候,于连呆呆地望着那些交谈者,思考着这些人的灵魂里到底有没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天早上,神父和于连一起在侯爵的图书室里聊天。
“神父,”于连突然说,“每天跟侯爵夫人在一起吃晚饭,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呢,还是他们对我的抬爱?”
“这是一个莫大的荣幸!”神父听了生气地说,“院士先生十五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献殷勤,也没能够为他的侄子获得这个荣幸。”
“对我来说,先生,这正是我很烦恼的事情。我在神学院里也没有这么厌倦过。我有时甚至看见德·拉莫尔小姐都在打哈欠,我真怕我也会睡着了。求求您,让他们准许我到哪家无名的小客店去吃四十个苏一顿的晚餐。”
这时一个轻微的响声使他们转过头去。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听,他脸红了。她是来取一本书的,他们说的话自然全都听见了。她对于连产生了几分敬意和好感。“这不是一个生来就卑躬屈膝的人,”她想,“不像这个老神父。天主!他长得多么丑。”
吃晚饭时,于连由于害羞不敢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她亲切友善地跟他说话。这天有许多客人要来,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年轻姑娘不喜欢上年纪的男人,特别是他们不注意穿戴的样子。德·拉莫尔小姐经常取笑他们,有时候表现得丝毫不留情面,这一点倒是他们家庭的共同点。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小堆人的中心人物。这一小堆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巨大的安乐椅后面。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蓝色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尽头,于连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把矮小的草垫椅子上,正好在光彩夺目的德·拉莫尔小姐对面。他听着这一小堆人说话,常常由衷地笑出来,不过,他感到绝对想不出类似这样的话来,因为他们一边在辩论,一边互相揶揄。
于连离开了长沙发附近的坐位,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对这种充满机智的嘲笑所具有的那些动人的微妙之处,他还不能够完全领会。
于连接连走近好几堆人,由于他地位低微,经过时并不为人所注意。
“瞧彼拉神父的那张脸!”德·拉莫尔小姐在于连回到长沙发旁边时说。
于连感到自己被激怒了,彼拉神父无可辩驳地是客厅里最正直的一个人,但是因为受到贵族们嘲笑而又不能运用机智去还击,他那张患酒糟鼻的脸这时候变得很丑很丑,或许她说的也有道理。
在闹哄哄的声音中,于连打着哈欠溜出了客厅,他觉得这些人有些无聊。
在几个月的试用以后,于连拿到了管家交给他的丰厚的薪水。德·拉莫尔先生又派他做两省地产的管理工作,于连频繁地去那些地方出差。
侯爵在各种文件的空白页边上,潦草地写上简短的批语,给于连送来。于连就根据这些简短的批语写成一封完整的信,这些信几乎封封都使得侯爵感到满意,慢慢地开始把比较棘手的事交给他办理。
侯爵还给了他一匹马。
自从德·拉莫尔小姐说了彼拉神父丑陋的话以来,他就决定从此以后不先开口跟她说话。与此同时,于连跟年轻的伯爵的关系也疏远了。
在拉莫尔府,于连的自尊心从来不曾受到过伤害,但是每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都感到自己真恨不得哭出来。
他所有的消遣就是练习手枪射击和击剑。他还经常跑到练马场去,并且要骑最难驾驭的马。为此他付出了遍体鳞伤的代价。晚饭时,大家问他骑马出行的情况,于连讲述了他坠马的故事,德·拉莫尔小姐当着大家的面冒失地刨根问底,于连都一一爽快地回答了。
由于他顽强工作、沉默寡言、头脑聪明,侯爵觉得他很有用,逐渐地把所有那些重要而难以解决的事务全交给他去处理。侯爵需要一个参谋长,能够把他的所有金钱、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一目了然。他觉得,于连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德·拉莫尔夫人生性傲慢,有时候还嘲笑于连。
侯爵就赶快为他辩护:“如果说他在您的客厅里是可笑的,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却取得了出色的成就。”
半个月来,侯爵因为痛风病发作一直待在家里,夫人和小姐也出远门了。于是,他与于连有了较多的接触,他发现于连是个颇有见识和思想的人,不免感到十分惊讶。他让于连替他念报纸,年轻的秘书能够很快地挑选到有趣的段落。
一天,侯爵用常常使于连感到不耐烦的这种过分客气的口气说:
“我亲爱的索雷尔,请允许我送给您一件蓝色的礼服。
当您高兴穿上它来看我时,您在我的眼里将是德·肖纳伯爵的弟弟,也就是说,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
德·拉莫尔夫人是老德·肖纳公爵的女儿,侯爵是把于连想像成为他的妻弟了。
于连不懂这是为什么。当天晚上,他试着穿蓝礼服会见侯爵,侯爵待他像待一个平等的人。当他站立起来准备退出去的时候,侯爵道歉说,因为痛风病发作,不能送他,他俨然像一个贵宾一样被款待。
第二天上午,于连穿着黑礼服,带着需要签字的信件去见侯爵。侯爵仍旧用旧口气和于连说话。晚上换上蓝礼服,接待他的口气完全不同了,跟前一天晚上一样客气。
“既然您好心地来看一个可怜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厌烦,”侯爵对他说,“那就应该把您一生中遇到的那些有意义的、令你受到影响的事情讲给他听听,不但要讲得坦率,而且要讲得明确,讲得有趣。因为我们应该找找乐子。”
这位侯爵先生似乎对于连那特别奇怪的性格尤其感兴趣。
两个人谈得很亲热,也很高兴。
侯爵的痛风病,因为冬季天气寒冷,一直不好,拖了好几个月。侯爵对自己说:“这个小神父,性格古怪。可是我待他却像待一个儿子。啊,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继续下去,我将会在我的遗嘱里留出一粒价值五百路易的钻石给他。”
侯爵理解并喜欢上了于连的坚强性格,每天都派他去处理新的事务。
于连把与每件事务有关的决定和处理情况都登录在一本簿子上,这本登记簿上还抄录了所有与侯爵来往的信件,刚开始的时候,侯爵觉得这个做法极其可笑,极其无聊。但是不到两个月以后,侯爵感觉到了它的好处。用这种办法,侯爵对他自己的事务尽管不插手,也可以井井有条、一目了然。
“去取三千法郎给您自己。”一天他对年轻的助手说。
“请您做一个正式决定,亲手写在登记簿上。”侯爵无奈地带着厌烦的表情,写下了他的决定。
晚上,于连穿着蓝礼服出现时,他们从来不谈事务。侯爵的亲切迎合了于连那一直受着折磨的自尊心,让他得以用这样的方式打发时光。
不久,侯爵终于可以出门了。
“去伦敦度两个月假,”他对于连说,“我会派人把我收到的信件连同我的批语给您送去。您写好回信,连同原信再给我送回来,我估计往返不过五六天。”
于连原先对于侯爵的决定感到困惑,后来在伦敦他交上了好几个朋友,有英国人,也有俄国人,通过他们于连才知道什么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傲慢。
于连回来以后,德·拉莫尔先生问他:“您从英国给我带回来什么有意思的想法?”于连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