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于连已是贵族德·拉维尔内先生,他来到了斯特拉斯堡,被任命为轻骑兵第十五团的中尉。
他神态毫无表情,严肃得几乎是含着凶光的眼睛,苍白的面孔,经久不变的冷静态度,这一切从第一天起就为他赢得了好名声。很快,他的无懈可击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的礼貌,不太做作地显露出来的使用手枪和刀剑的熟练技巧,在几天以后,让全团上下的官兵都说:“这个年轻人什么都有了。”
于连陶醉了,把很大的一部分注意力用在自己的仪表上。他的马匹,他的军服,他的仆人们的号衣,始终保持得那么整洁,即使是一丝不苟的英国大贵人也不过如此。靠了别人的庇护,才刚刚当了两天中尉,他已经在计算,要像所有那些伟大的将军一样,最迟在三十岁时统率一支军队。然而现在,他脑子里光想着光荣和他的儿子。
他最狂妄的野心正在勃发,拉莫尔府的一个年轻仆人送来一封信,他感到十分意外,拉莫尔在信中写道:
一切都完了,尽可能快地赶回来。抛弃一切,需要的话,就开小差。一切都完了,恐怕无可挽回了,信任我吧,您将发现我在逆境中仍旧是忠诚的和坚定的。我爱您!几分钟以后,于连向团长请假,纵马飞奔而去。早晨五点钟,他和马都大汗淋漓地来到拉莫尔府花园门口,门开着,他一踏进去,拉莫尔立刻忘乎一切,投入他的怀抱。
“一切都完了,我的父亲怕见到我的眼泪,星期四夜里就走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这是他的信,看看吧。”信中写道:我可以饶恕一切,惟有因为您有钱而诱惑您的计划不能饶恕。瞧,不幸的姑娘,这是可怕的事实真相。我向您起誓,我决不会同意您跟这个男人的婚事。我保证给他一万法郎的年金,只要他愿意到远处去生活,离开法国国界。念念这封德·瑞纳夫人的信,它是我打听情况得到的答复。不要给我写一行字,我对巴黎和您感到厌恶,我劝您对必将发生的事绝对保守秘密,坚决果断地与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断绝关系,您将重新获得一个父亲,否则您将永远失去他。
“德·瑞纳夫人的信在哪儿?”于连冷静地问。
“在这儿,我本来想等您有了思想准备以后才给您看。”
为了宗教的和道德的责任,为了避免一件更大的罪恶发生,先生,我带着巨大的痛苦给您写这一封信。毫无疑问,先生,您向我了解真实情况的这个人,他的为人是卑鄙无耻的,甚至远远超过您的想像。这个人贫困而贪婪,他戴着伪善的面具,他企图借助于十足的伪善态度,通过诱惑一个软弱、不幸的女人,来替自己谋取社会地位,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由于某些原因,我无法向您叙述详情,但是作为一个受害的女人,我凭良心起誓,他在巴黎干的事就是他在家乡犯过的卑鄙罪行。手法是同样的,只是更为可恶。在他生活过的地方留下的是不幸和终身的悔恨……这封信写得很长,有一半字迹已经被泪水浸得模糊不清,确实是德·瑞纳夫人的笔迹。“我不能责备德·拉莫尔先生,”于连看完信以后说,“他是公正的、慎重的。有哪个当父亲的愿意把心爱的女儿给这样的一个人!再见!”
于连骑上马,朝那辆停在街口的驿车奔去。他是带着无限伤感离开的。拉莫尔走了几步追赶他,但是来到铺子门口的商人们都认识她,他们的眼光使她急忙退回到花园里去。
于连动身到维里埃尔去。在旅途中,他不能够像他计划的那样写信给拉莫尔。他的手在纸上写出的字像鬼画符般难以辨认。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他到达维里埃尔。他走进当地的武器商店,由于他的事情在当地已经成为新闻,店主人对他新近的发迹连声祝贺。
于连好不容易才让他明白了自己要买一把手枪,武器商人根据他的要求,把手枪装上了子弹。
三记钟声响了,这是法国乡村里通用的一个信号,它在早晨各种不同的钟声以后,宣布弥撒即将开始。
于连走进维里埃尔的新教堂,教堂里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红色的窗帘遮住。于连来到德·瑞纳夫人的凳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觉得她正在虔诚地祈祷。看着自己曾经那样热烈地爱过的这个女人,于连的胳膊抖得非常厉害,他甚至已经拿不起任何的东西了。“我不能,”他对自己说,“我实实在在不能够。”
这时候,做弥撒的年轻教士摇响了举行圣体的铃声。
德·瑞纳夫人低下头,有一瞬间她的头几乎完全隐没在披肩里。于连不像刚才那样清楚地认出这是她了,他举起手枪向她开了一枪,但没有打中;他又开了第二枪,她倒下了。
于连站着没动,他已经丝毫没有知觉了。当他的知觉稍微恢复以后,他看见信徒们正从教堂逃出去,教士也早已离开了祭坛。于连用很慢很沉的步子,跟着几个一边叫喊一边朝外走的女人,有一个女人想逃得比别人快些,使劲推了他一下,他跌倒了。等到他站起来时,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别人抓住,原来是一个穿军礼服的宪兵逮捕了他。于连下意识地想拔他的手枪,但是第二个宪兵抱住了他的胳膊,他只好就范。他被押进监狱的一间牢房,戴上手铐,随后门紧紧地锁上。这一切都进行得很快,他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几乎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
“好,一切都结束了,”他恢复知觉以后高声说,“……是的,要么半个月以后上断头台,要么是在那以前自杀。”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人给使劲地夹紧了。他看了看是不是有人在抓住他,没有,他就昏昏地睡着了。
德·瑞纳夫人没有受到致命伤,她很幸运。头一颗子弹打穿她的帽子,当她回头来的时候,第二枪打中她的肩膀。
奇怪的是,子弹打碎了肩膀上的骨头,却又弹回来,弹到一根柱子上,碰掉了很大的一块石头。
经过痛苦的包扎治疗,医生对德·瑞纳夫人说:“我可以像担保自己的生命一样,担保您的生命没有危险。”尽管医生这么说,但她感到非常悲伤。
很久以来她就衷心地盼望死亡到来,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听她忏悔的神父强迫她写的,正是这封信,给她这个本来就受着情感煎熬变得衰弱不堪的女人,带来最后的打击。“像这样,不是死于我自己的手,应该不是犯罪,”德·瑞纳夫人想。她只是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能死在于连的手里,这是最大的幸福。”
外科医生和所有那些成群赶来的朋友刚走,她就把她的贴身女仆爱莉莎叫来。
“监狱看守,”她对爱莉莎说,脸红得非常厉害,“那个残暴的人会虐待于连。因为他相信这样做会使我感到高兴……
可我并不是这样想的,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去把这个装着几个路易的小包交给看守,您对他说,宗教不允许任何人虐待他……他特别要注意的是,不要对别人谈起送这笔钱的事,记住一定要严守秘密。”
因为如此,于连受到维里埃尔的监狱看守不错的待遇。
一位法官出现在监狱里。
“我预谋杀人,”于连对他说,“我在某一个武器商店买的手枪,并且请店主装的子弹。刑法第三百四十二条写明,我理应判处死刑,我在等着死亡的宣判。”
法官对这种答复方式感到惊奇,他认为于连的做法过于冒失,他希望通过提出各种问题,来使被告的回答自相矛盾。“可是,”于连面露笑容,对他说,“难道您不希望我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有罪吗?去吧,先生,您不会失去将我送上断头台的快乐。请您离开我吧。”
“我还有一个讨厌的义务要尽到,”于连想,“应该写信给德·拉莫尔小姐。”他在信上对她说:
我已经报复了她,遗憾的是我的名字将出现在报纸上,我不能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将在两个月内死去。
复仇和跟您分离的痛苦一样是残忍的。从现在起,我禁止自己写您的名字,说您的名字。永远不要谈到我,即使是对我的儿子也别谈到我。沉默是尊敬我的惟一方式。就让我在一般人眼里作为一个普通的杀人犯那样消失吧……允许我在最后时刻恳求您:请您赶快把我忘掉,并且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桩巨大的灾祸。您天生应该生活在中世纪的那些英雄中间,那就拿出他们那种坚强的性格来,让所有的事在暗中进行,不要影响到您的名誉。再说一遍,不要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如果您需要一个朋友的帮助,我把彼拉神父留给您,他会给您无微不至的照顾。
在我死后一年,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我请求您,我作为您的丈夫命令您,决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的。我觉得我远没有莎士比亚笔下的亚古那么坏,但是我要像他那样对您说:从现在起,我一句话也不再说。
将不会再有人看到我开口和动笔,您现在得到的是我最后的话以及我最后的爱慕之情。
于·索信送出以后,于连稍微清醒一些了。他第一次感到了不幸的痛苦。人生的所有希望都一个接着一个地让“我将死去”这句伟大的话语从他心里消除。死亡本身在他眼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将没有了他的感觉,没有了他的思维方式,灵魂也即将消散,而世界仍然照旧,一切照常进行,他却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他花了很长时间力图认清自己的内心,等到他看清了他的心灵深处,等到真实情况像牢房里的柱子一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到了悔恨。
于连觉得已经什么都清楚了,他对自己说:“我在人世上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事了。”接着他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点钟左右,监狱看守送晚饭来,把他叫醒。
“维里埃尔的人都说些什么?”
“于连先生,在我担任职务的那一天,我就对着十字架宣过誓,我必须保持沉默。”
看到这种卑下的伪善态度,于连觉得很有趣。“他希望得到五个法郎出卖他的良心,”他想,“我要让他多等些时候。”监狱看守看到饭吃完了,都还没有企图收买他的表示,于是用伪善的、温和的口气说:
“我对您的友谊,于连先生,迫使我开口,尽管别人会说这是违背司法的利益,因为这可能对您怎样进行辩护有用……于连先生心肠好。如果我告诉他,德·瑞纳夫人伤势好转了,他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
“怎么,她没有死?”于连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怎么,您一点儿不知道?”监狱看守说,一脸惊呆了的表情,不过它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快乐的贪婪神色,“先生是否应该给外科医生点儿什么,从法律和正义上讲他是不可以开口的。但是为了使先生高兴,我曾经上他家去过,他全都告诉我了……”
“这么说,受的伤不是致命的?”于连朝他走过来,不耐烦地说,“你能以你的生命保证吗?”
监狱看守,这个六尺高的巨人畏惧了,朝门口退去,于连觉得自己想弄清真相,却用错了方法,于是又坐下来,扔了一个拿破仑金币给看守人。
这个人的叙述向于连证明了德·瑞纳夫人的伤不是致命的,他听着听着,感到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滚!”他粗暴地说。
监狱看守服从了。门刚刚关上,于连就叫起来:“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接着他热泪盈眶,跪了下来。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成了有宗教信仰的人。教士们的伪善有什么关系?难道它能贬低一丝一毫天主形象的真实和崇高吗?此刻,于连才开始对他的犯罪感到了后悔。他从巴黎动身到维里埃尔来时,陷入的那种不由自主的、愤怒的半疯狂状态,现在完全离开了他的身心,同时也使他避免了绝望。
他的眼泪是从一颗高尚的心流出来的,他毫不怀疑等待他的判刑。
“这么说她将活下去!”他对自己说,“她将为了饶恕我,为了爱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上,监狱看守很晚才把他叫醒,对他说:
“您的胆子一定是特别大,于连先生,我已经来过两次,不忍心把您叫醒,这儿有两瓶上好的葡萄酒。”
于连高兴地笑了,又扔给他一个金币。
看守人把他知道的关于德·瑞纳夫人的情况重新又详细地讲了一遍,不过他绝口未提爱莉莎小姐来过的事。
这个人要多么谦卑顺从,就有多么谦卑顺从。一个念头闪过于连的脑海:“这个丑陋的巨人的收入可能仅有三四百法郎,我可以保证付给他一万法郎,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到瑞士去……关键在于怎样使他相信我的诚意。”想到要跟这样一个卑鄙可耻的人进行交易,于连感到恶心。他开始想别的事。到了晚上已经来不及了。半夜十二点,一辆驿车来把他带走。早上他到了贝尚松的监狱,受到客气的对待,被安置在一座哥特式主塔楼的楼上。这是十四世纪初期的建筑,他非常欣赏它的优美和令人心醉的轻盈。在很深的院子的那一边,从两堵墙之间的狭窄的间隙望出去,有一片美丽无比的景致。第二天有过一次审讯。接下来他没有再受到打扰,他的心灵是平静的。他觉得他的案子再简单不过了:“我故意杀人,应该被处死。”
他什么都懒得再去想,在公众面前的一切审判程序被他看做是小小的麻烦和讨厌的手续,到了当天他自会去想它,连死亡也不能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这件事我在判决以后再去想它。”生活对他说来并不乏味,他用新的眼光看待所有的事物。他不再有野心,他显得少有地平静,他难得想到德·拉莫尔小姐。而德·瑞纳夫人的影子常常在他脑海出现,特别是在夜深的时刻。在这高耸的主塔楼上,只有狗叫声来打破静寂。
他感谢上天没有让她受到致命伤。“真奇怪!“他对自己说,“我原来以为她用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永远毁掉了我未来的幸福,谁知还不到半个月,我的心里竟已经没有任何仇恨……”
有时,他蓦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如果我让德·瑞纳夫人受到致命伤,我就会自杀……我必须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安心。”自杀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心灵。“不,绝对不干,拿破仑在孤岛上还活下去呢……况且,我现在觉得活着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