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于连抱头痛哭起来,他是为了死亡而痛哭。他在心里说:如果德·瑞纳夫人在贝尚松,他一定会向她承认自己的软弱……
正在他对他所爱慕的这个女人不在眼前感到无限遗憾时,他听见了拉莫尔的脚步声。
“在监狱里最不幸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关上自己的牢门。”拉莫尔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只能使他生气。
她告诉他,审判的那天,他的发言激起了法官、审判官和贵族们的反感,他们认为他是在痛骂他们有罪,所以就要享受判处他死刑的快乐。
“‘您的朋友怎么会想到,’德·弗里莱尔先生刚刚对我说,‘去激起这些资产阶级贵族的卑劣的虚荣心,并且加以攻击!为什么要谈到社会等级?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判处死刑的恐怖。应该承认索雷尔先生对这种事太没有经验。如果我们请求特赦还不能救他,他的死等于是一种自杀……’”
于连怒火中烧而又无能为力,再加上气恼,几乎发了狂,他对拉莫尔说:“为我做一次弥撒,让我安静一会儿。”拉莫尔对德·瑞纳夫人的探监已经非常嫉妒,她也终于明白了于连不高兴的原因,因此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也看出这一点,但他反而更加生气。他迫切地需要孤独,怎样才能得到呢?他很想让自己在死亡之前好好安静一下。
拉莫尔试着用各种理由来打动他,却都以失败告终,终于把他单独丢下了。
于连终于获得了孤独,他感到比以前更沮丧,更懦弱。
傍晚,有一个想法给他带来安慰:“今天早上,死亡在我看来是那么丑恶的时刻里,如果有人通知我要执行死刑的话,公众的眼睛会激励我的光荣感,也许我的步态会有几分不自然,但是没有人会看出我的软弱。”
“可是我现在是一个懦夫,”他唱歌似的重复说,“但是谁也不会知道,我必须掩饰。”
很长时间以来,他的父亲就说要来看他。这天,在于连醒来以前,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出现在他的黑牢里,他对于连大加斥责,气势汹汹,似乎要将他亲手杀死。
于连感到自己很软弱,他料想会听到最不愉快的责备。
为了使他的痛苦达到顶点,这天早上他还对自己不爱父亲感到强烈的悔恨。
老人的责备果然是严厉的。
于连忍不住流泪。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多么可耻的软弱!”于连快要绝望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父亲打发走。
父亲的无情态度使于连极度痛心,他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牢房。他的愤怒消失了。由胆怯而格外加重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从德·瑞纳夫人离开时起就一直折磨着他,现在却变成了深深的忧郁。
“我犯了谋杀罪,我公正地被判了死刑,但是,除了这个行为以外,判我死刑的人们对社会要比我有害一百倍。”
“好吧!”于连心情忧郁,但是毫无怨恨地想,“这就是父爱!”五天过去了。他对拉莫尔既有礼貌,而又温存,他看出她在最强烈妒火的煎熬下,她对德·瑞纳夫人的探监很是嫉妒,十分恼火。一天晚上于连认真地考虑自杀。德·瑞纳夫人的离开把他投入深深的不幸之中,他的心被折磨得软弱无力,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想像中,再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快乐。由于监狱的恶劣条件,他的健康开始受到损害,性格也变得脆弱而又容易激动,他失去了男人的高傲。
“我爱过真理……可它在哪儿呢?……到处都是伪善,甚至那些有道德的人,那些最伟大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令人厌恶的假象。”他显出厌恶的表情,“不,人不可能信任人。在孤独中生活……是怎样的痛苦!”
“我疯了,”于连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对自己说,“我在这儿,这间黑牢里,是孤独的。但是我过去在世上,并不是生活在孤独中,我有过强有力的职责观念。我为自己规定的职责,不管对不对……曾经像一棵结实的大树干,在暴风雨中我靠在它上面。我有过动摇,站立不稳。我毕竟是一个凡人……我并没有被卷走,但是我已经面临死亡。是这个黑牢里的潮湿空气使我想到了孤独。在诅咒伪善的同时,为什么还要伪善呢?压垮我的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德·瑞纳夫人的离开,这才是我真正的心理。”
“时代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他苦笑着,高声对自己说,“离死亡只有两步远,单独和自己说话,我仍然是伪善的……
啊,十九世纪!我将死在二十二岁上。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跟德·瑞纳夫人在一起生活。可现在已经被死亡的阴影覆盖了。”“我剩下的天数如此少了,但是我忘记了生活和爱……
唉,德·瑞纳夫人不在这儿,她的丈夫再也不会让她回到贝尚松来,再也不会让她继续败坏她自己的名誉!正是这件事让我感到孤独,而不是缺少一位公正的、善良的、全能的、毫不邪恶的、毫不渴望报复的天主。啊,如果他存在……唉!我会跪倒在他脚下,我会对他说:‘我该当一死,但是,伟大的天主,善良的天主,宽容的天主,把我爱的那个女人还给我吧!’”夜已经很深了。
于连像一个看清自己灵魂深处的人,感到自己既坚强又果断。
德·瑞纳夫人又来了。“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你,”她一边抱着吻他,一边对他说,“我从维里埃尔逃出来了……”
于连在她面前没有丝毫谦卑的自尊心,他第一次把自己的软弱表现全都讲给她听,她也感动得一直流泪,这才是她最真实渴望的东西。
晚上,她刚从监狱里出来,就让人把教士找到她姑母家里来,布施了很大的一笔钱,让他到布瑞一勒奥修道院去做一次九日祈祷。
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于连的疯狂爱情。
德·瑞纳夫人靠金钱的力量,得到许可,可以每天看他两次。听到这个消息,拉莫尔的嫉妒发展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但夹在这些痛苦之中的她反而更爱他了,几乎每天一来就跟他大吵大闹。
于连希望直到最后,都要尽一切力量,诚实地对待被他如此严重地连累了的可怜姑娘。但是,他对德·瑞纳夫人怀有的狂热的爱情却每时每刻都占了上风。
德·拉莫尔小姐听说德·克鲁瓦泽努瓦死了。他是和一个污蔑拉莫尔的人决斗时,被打死的。
他的死亡对于连逐渐衰弱的心灵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态的影响。
“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他对拉莫尔说,“他对待我们确实非常通情达理,非常诚实。”
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对拉莫尔的未来的一切打算。他用了几天的时间来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胆小,但并不太虚伪,”他对她说,“他对娶于连·索雷尔的寡妇不会有任何顾忌的,您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有所打算。”
“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的爱情的寡妇,”拉莫尔冷冷地回答,“因为她在世上已经活够了。才过了不到半年,她就已经看到她的情人喜欢另外一个女人而不喜欢她了,而且这个女人还是造成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说得不对,德·瑞纳夫人的探监,向在巴黎为我请求特赦的律师提供了非比寻常的理由。他将描写谋杀犯怎样荣幸地受到受害者的关怀,这可能对社会产生强烈的影响。”
无法报复的嫉妒,持续不断而毫无希望的不幸,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对更加爱这不忠实的情人而感到羞愧和痛苦。这一切,把德·拉莫尔小姐投入一种沮丧的沉默中,不论是什么方法,都不能使她摆脱这种沉默。
至于于连,除了拉莫尔占去的那些时间以外,他完全生活在爱情中,几乎没有考虑过明天。这种热情极端强烈,而且毫无一点儿虚假,它产生的一种奇怪效果就是德·瑞纳夫人几乎也变得跟他一样无忧无虑,一样愉快。
“从前,”于连对她说,“当我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本来可以是非常幸福的,但是狂热的野心把我的心灵拉入想像的国土。我非但没有把离我的嘴唇如此近的这条可爱的胳膊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反而让未来把我从您身边夺走。我进行了数不清的斗争,我为了建造一个伟大的未来必须进行这些斗争……不,如果您不到这个监狱里来看我,我到死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幸福。”
德·瑞纳夫人听从了一个女朋友的话,使她相信她有责任到王宫去,跪倒在查理十世国王的脚下。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大声地承认,您是我的情夫,一个人的生命,一个像于连这样的人的生命,应该高于一切考虑之上。我要说您出于嫉妒谋害我的性命。可怜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得救的例子,有过不少……只要国王能够仁慈。”
“我将停止和您见面,我要让人关上我牢房的门,不准您进来。”于连大声嚷起来,“如果您不向我发誓,决不再进行任何使您抛头露面受辱的活动,完全可以肯定,第二天我就会因为绝望而自杀。让我们在这剩下的几天里过得幸福吧。”
他的死期来临了,这一天阳光灿烂。黑牢里的一切恶劣情形已经让于连不能忍受。他勇气百倍,在阳光下走路对他来说有一种美妙的感觉。“来吧,一切都很好,”他对自己说,“我并不缺乏勇气,怯懦永远不会让我屈服。”
这颗脑袋从来没有像它即将落地的时刻这么富有诗意。他从前在维尔吉的树林里度过的那些甜美的时刻纷纷涌回到他的思想里。
一切都进行得既简单而又得体,他在这方面没有丝毫的做作。他事先做好了准备,让人在最后日子的早上把拉莫尔和德·瑞纳夫人带走。
“用同一辆马车带走她们,要设法让马一直不停地飞跑。她们或者是互相拥抱,或者是互相表示不共戴天的仇恨。在两种情况下,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可以稍微摆脱她们可怕的痛苦。”
于连曾经要求德·瑞纳夫人发誓好好活下去,照料拉莫尔的孩子。
“也许在死后我们还有感觉,这不可预知。”一天他对他的好朋友富凯说,“我很喜欢在俯视维里埃尔的高山上的那个山洞里安息。我曾经跟你讲过,有好几次我在黑夜里躲进那个山洞,我的目光远远地投向法兰西的那些最富饶的省份,野心燃烧着我的心,那时候这就是我的热情……总之,那个山洞对我来说是宝贵的,它的位置连一个哲学家的灵魂都会羡慕……我的生命,我的思想可能就愿意停留在那里。”
富凯单独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守着他朋友的尸体,度过黑夜。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看见拉莫尔走了进来。几个小时以前,他曾经把她留在离贝尚松十里外的地方。她的目光和眼神是狂乱的。
她对他说:“我要看看他!”
富凯连说话和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他向她指了指地板上的一件很大的蓝披风,于连的尸体就裹在里面。她双膝跪下,对博尼法斯的回忆,毫无疑问,给了她一股超出常人的勇气,她用颤抖着的双手打开了披风。富凯转过头去。
他听见拉莫尔在房间里迅速地走动。她点着了几根蜡烛。富凯看见她把于连的头放在她面前的一张大理石的小桌上,吻着他的额头……
拉莫尔跟着她的情敌一直跟到他选中的坟地。许多教士陪送棺材,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单独坐在蒙黑纱的马车里,双膝上捧着她曾经如此爱过的那个男人的头。
半夜,他们来到汝拉山脉的一座山峰的最高点。点着无数蜡烛,在显得有些富丽堂皇的小山洞里,20名教士做着安灵的弥撒。送殡行列经过那些小山村,居民们全都被这离奇古怪的仪式所吸引,跟着队伍来了,就像每个人都关心于连一样。拉莫尔穿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在弥撒结束时,让人扔给他们好几千枚五法郎的银币。
她和富凯留下来,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为这个多年好友的死,痛苦得几乎发疯。
拉莫尔花了很多钱,把这个荒凉的山洞用大理石装饰起来。德·瑞纳夫人忠于她的诺言。她没有自杀,但是在于连死后的第三天,她拥吻着她的孩子们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