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利亚长老半闭着眼睛,静静地听邓蒂斯述说完他的身世。
“到底是谁告的密呢?连代理检察官都说我无罪,为什么我还要坐牢呢?请您帮我想一想吧!”邓蒂斯异常激动地说。
“有一句话说得好——假如想找出做坏事的人,首先必须弄清谁可以从这件坏事中获得利益。想想看,你的失踪对什么人有利吗?”
“我的天,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对谁都没有好处的。”邓蒂斯摇头道。
“不,你的回答既不合乎逻辑又不合乎哲理。一切都是相对,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小的利害关系网,这些关系网随着本人的地位升高,越张越大。像一个倒置的金字塔一样,全靠顶点来支撑。我们来谈谈你的关系网吧。你不是要被任命为船长了吗?”神甫说道。
“是的。”
“你将要娶一位美丽的姑娘?”
“是的。”
“如果你当不了船长会对谁有利呢?如果你娶不了梅瑟迪丝会对谁有利呢?请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条理性的问题应先解决。”
“没有,我在船上深受爱戴,我相信他们都会拥戴我为船长。只有一个人怨恨我,我曾提出与他决斗,他拒绝了。”
“他叫什么名字。”
“邓格拉斯。”
“他在船上干什么。”
“会计。”
“假如你当了船长会留任他吗?”
“不会,因为我发现他做的账目有假。”
“你与‘埃及王号’的船长的最后一次谈话,有谁在场吗?”
“没有,就我们两个人。”
“有谁会听到你们的谈话。”
“可能有,当时舱门是开着的,甚至……等等……,对了,对了,在船长把嘱咐我交给拿破仑的包递给我时,邓格拉斯正好看见了。”
“哦!”法利亚想了想,又继续问道。
“当你们在爱尔巴岛停泊时,你带谁上岸了没有?”
“没有。”
“有人交给你一封信?”
“有,拿破仑大元帅!”
“你把它放在哪儿呢?”
“放在我的公文包里。”
“您的公文包随身携带吗?”
“现在记起来了,我把公文包留在船上,下岸上船时,我一直将信拿在手上,相信邓格拉斯也看到了这情景。”邓蒂斯认真地答道。
“那你能回忆一下告密信的内容吗?”
“记得,我曾读过三遍。”
“请复述给我听!”
邓蒂斯沉思了片刻,一字一句清楚地讲道:“检察官先生:在下乃王室与教会之朋友。兹禀告有一名为爱德蒙·邓蒂斯者,系埃及王号船之大副,今晨停靠爱尔巴岛时,帮拿破仑捎信给巴黎波拿巴党委员会。
逮捕此人时可得其犯罪证据,此信不在他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埃及王号之舱房。”
神甫耸了耸肩,大声说道:“这很明显的,只是你太天真善良了,才不能马上猜透。”
“邓格拉斯的笔迹怎么样?”
“一手漂亮的草书。”
“匿名信上的笔迹呢?”
“向右倾斜的字体。”
“告诉你那笔迹是伪装的。”神甫说罢,拿起笔,在墨水里蘸了蘸,用左手在一件备用的衬衫上写了告密信的头两三行字。
“啊!简直不可思议。这个笔迹和告密信上的笔迹是多么像啊。”邓蒂斯退了一步,惊恐地望着神甫。
“这就是说,告发信是用左手写的。用右手写的笔迹是完全不同的,而用左手写的所有笔迹大同小异。”神甫告知邓蒂斯后,便进入了第二个问题。
“有谁很在意你娶不上梅瑟迪丝吗?”
“有一个爱着他的年轻人。”
“他叫什么名字?”
“费南迪。”
“你认为他能写出这封告密信来吗?”
“不可能,这个人只有捅我一刀的能耐而已。况且,他并不知道告发信中的所有细节。”邓蒂斯道。
“你没有把这细节告诉任何人吗?”
“没有,包括我的意中人。”
“那么,很明显就是邓格拉斯写的了。”
“是的!现在,我相信了。”
“等等……邓格拉斯认识费南迪吗?”
“不……如果……我想起来了。在我订婚的前两天,我看见他俩一起围在了凉棚下。邓格拉斯似笑非笑,费南迪脸色苍白,局促不安。”
“只有他们两个吗?”
“不,还有第三个伙伴,我很熟的,大概就是他介绍他们两个认识的。此人名叫卡德鲁斯,是一个裁缝,当时他已经喝得很醉。等等……等等……我发现在他们酒桌旁的另一张桌子上放着墨水、纸和笔。啊!无耻之徒,无耻之徒!”邓蒂斯恍然大悟地叫道。
“你还想知道其他事情吗?”神甫笑着问道。
“想,想。既然您能洞察一切。您就分析一下,我为何无缘无故进了黑牢?”邓蒂斯道。
“谁审讯你的?”
“是个代理检察官。”
“年轻人还是老头子。”
“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嗯!虽然还没有烂透,但肯定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温和多于严厉。”
“你什么都对他说了吗?”
“都说了。”
“在审讯过程中,他的态度有变化吗?”
“有过,当他读完诬告我的信时,他的神情大变,似乎不堪忍受我那不幸的遭遇。”
“为你的不幸遭遇?”
“是的。”
“他马上烧毁了要我转交的那封信。”
“你能肯定烧毁了吗?”
“信是当场烧毁的。”
“他就是你想象不到的最阴险毒辣的家伙。告诉我那封信是要转交给谁的。”
“诺尔帝亚!”
“诺尔帝亚?”神甫反复念道,“他可是一个大革命时期的吉伦特党人、反革命党人。那个检察官的名字呢?”
“维尔福。”
“啊!可怜的年轻人,难怪代理检察官会对你和颜悦色。”神甫惊叹道,继续说道,“你知道诺尔帝亚是谁吗?他就是代理检察官的父亲呀!”
这时邓蒂斯像遭五雷轰顶一样,双手捧着头,惨烈地大叫道:“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天啊!”
一道闪光掠过邓蒂斯的脑海,沉沉的黑夜变得豁然开朗了。审讯时维尔福的可亲可爱,对他近乎哀求的口气,使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是维尔福将我投入了大牢,是邓格拉斯和费南迪陷害了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邓蒂斯大声狂叫,像喝醉了酒一样晃了几下,便倒在了床上。过了一会儿,他对神甫说道:
“啊!我要独自一人冷静地想想。”说完,他钻进了地道,来到自己的牢房。
第二天,一个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惊醒,神甫又趁机邀他聊天。此时,邓蒂斯脸色已恢复了正常,且带着几分刚毅的神色。神甫久久地凝视着他,和气地说道:
“我很后悔帮助你追查线索,对你说了那么多话。”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心里注入了一种情感,那就是复仇。”
邓蒂斯微微一笑:“说说其他的事情吧。”
神甫忧伤地点了点头,像所有饱经忧患的人一样,他谈着许多有益的,决不会让人听了乏味的话,但是他却从不谈论自己的苦难,说话从不为自己着想。
邓蒂斯认真仔细地倾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感觉到长老的知识是多么渊博,他的话给年轻人展现出五光十色的景象和眼花缭乱的新视野。邓蒂斯逐渐明白,一个健全的人追随这位高尚的人在道德、哲学或是社会的高度上遨游是多么的幸福。
“长老,您能传授知识给我吗?”邓蒂斯看着这位“疯”长老,说道。
“我的孩子啊,”他说道,“人的知识是很有限的,在我教你学会数学、物理、历史和三四种语言之后,你就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神甫笑道。
“你肯教我喽!”邓蒂斯问道。长老法利亚点点头。
“太好了,你先教我什么呢?我对知识的渴望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什么都会教你!”神甫正声道。
当天傍晚,两个囚犯就拟订了教学计划。第二天就开始执行了。邓蒂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极强的接受能力。他很有数学头脑,能顺利接受各种需要经过计算才能学到的知识,而他那水手的诗意般的想象力能使枯燥的数学公式变成生动有趣的物质化的公式。此外,他本来就懂得意大利语和一点罗马语,不久,他又掌握了其他语言的语法结构,半年之后,他就已经能够说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了。一年之后,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天,邓蒂斯徘徊数百次后,突然对长老法利亚说:“如果没有哨兵该多好呀!”
“是啊!可是我最反对杀人了。”神甫说道。
“他们如果碰巧派来一个又瞎又聋的士兵就好了。”长老法利亚说道。
“这个哨兵会瞎会聋的。”邓蒂斯坚定道。
“不,不可能。”
邓蒂斯本想再继续他的话题,但长老法利亚一直摇着头。
不知不觉,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您力气大吗?”长老问邓蒂斯道。
邓蒂斯一句话也不说,拿起凿子,像摆弄一片马口铁似的把它扭弯又扳直。
“你能保证万不得已时不杀死哨兵吗?”
“能,我以我的名誉担保。”邓蒂斯答道。
“那么,”长老说道,“我们可以执行计划了。”
“需要多长时间执行这个计划?”
“至少一年。”
“那么我们马上动手吧。”
“马上动手。”长老说着,向邓蒂斯展示了他画好的一张草图。这一张草图是连接他们两个囚室的通道平面图。他计划在通道上再挖一条地道。就像矿工使用的巷道那样,一直通到外走廊的中间地带。这条巷道可以把两个囚犯引到哨兵放哨的外走廊下面。一旦到那里,他们再挖一个大洞,松动外走廊地面上的一块大石板。届时,士兵踩上去,就会跌进洞穴。待到那士兵摔得昏头昏脑之际,邓蒂斯就扑上去,将他捆住,堵住他的嘴巴。他们就可趁机穿过这条走廊的一个窗户,再借用绳梯,从外墙上爬下去,便可逃之夭夭。
邓蒂斯高兴得眼睛发光,直拍手赞成,因为这个计划非常简单,成功在望。
当天,他们就开始干活了。由于他们酝酿这个计划很久了,所以干起来劲头十足。只有在狱卒查监时,他们才回到各自的牢房,除此之外,他们都在抓紧时间挖土。他们把挖出来的土极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朝窗口扔去,由于事先把土碾得粉碎,夜风把碎土扬到远处,因此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
他们所使用的工具只是一把凿子、一把小刀和一根撬棒,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就用这些工具去完成这项工程。在这一年中,法利亚教邓蒂斯不同的语言。由于神甫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他极有风度,言行高明而含蓄,而邓蒂斯天生具有模仿能力,懂得如何去吸收。久而久之,他也变得如一个贵族一般,极具风度。
十五个月过去了。地道挖成了:走廊下的洞穴也挖好了,在洞里可以听到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他们在等待一个漆黑的夜晚,以便逃跑。为预防不测,他们把在地基里找到的一根小梁作为支撑。
这一天,邓蒂斯在撑木梁,法利亚长老则呆在年轻人的囚室里磨光一只销钉。突然,邓蒂斯听到长老在大叫,声音甚是凄惨。他赶紧退回到自己囚室,只见长老站在囚室中央,脸色苍白、头冒冷汗,两手痉挛着。
“天哪!”邓蒂斯冲向长老道,“您怎么啦?”
“快!快!”长老喘着粗气说。此时,他脸色铁青,眼圈发黑,嘴唇发白,头发竖起。邓蒂斯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究竟怎么啦?”邓蒂斯大声说道。
“我完了!”长老说道,“我有一种病,一种致命的病。坐牢的一年前就得了这种病。请赶快到我房间去,拆下床脚,床脚下有一个洞,里面放着一只小玻璃瓶,盛有半瓶红色液体,把药瓶带来。我,不,不能待在这里,我会被人发现的,拖我回自己的房间吧。”
邓蒂斯赶紧钻进地道,拖着自己不幸的同伴,十分艰难地把他带到了另一端。邓蒂斯把长老放在床上。
“谢谢!”长老喃喃地说道,他四肢冷冰冰的,还瑟瑟地抖着,对邓蒂斯艰难地说道:“这个怪病来了,也许我会一动不动,也许我会一声不吭,到后来我就会口吐白沫,身体僵直,甚至大喊大叫。因此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不出声,否则,我就会被他们换到另一个囚室,我们就永远分开了。记住,当我像死尸一般时,请撬开我的牙齿,往我嘴巴里灌上十滴这种液体,也许我就能醒来。”
“也许会醒来?”邓蒂斯焦急地问道。
“救命!救命!”长老突然大叫了起来。
病来得太迅速,太猛烈了。可怜的长老脸上掠过一片乌云,像海上风暴那样黑压压滚滚而来,一闪而过。他眼睛圆睁,嘴巴歪斜,两颊涨成紫色;他转动着身体,口吐白沫,大声吼叫着。邓蒂斯遵照长老的病前的嘱咐,用被单捂住他的嘴。这样持续了两个小时。后来,他比块枕木更加无声音,比大理石更冰冷,比踩在脚下的芦苇更加软弱无力,最后痉挛了一下,就昏厥了过去,身体僵直,脸色铁青。
邓蒂斯等待这个假死的现象侵入他的全身,冷透他的心脏,然后,他拿起小刀,把刀刃伸进他的牙齿缝,用了很大的力气撬开紧咬的嘴巴,滴进十滴红色液体。
一小时过去了。老人没有动弹一下,邓蒂斯担心下药太迟,急得两手插进头发里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儿,长老的脸上才泛起淡淡的一层红晕,嘴里开始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活过来了,你终于醒了。”邓蒂斯高兴得大叫了起来。
老人已经恢复了知觉,但他仍然平躺在卧榻上。一动不动,气力全无,嘴唇微微动了动道:“真没料到还能见到你。”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以为会死去吗?”邓蒂斯望着长老道。
“不,我是说你已具备逃跑的条件了,我以为你会逃走。”
邓蒂斯的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
“丢下您?您以为我会这样做吗?”
“对不起,我想错了。”
邓蒂斯在法利亚的床边坐下,握住他的双手,说道:“振作起来,您会好的。”
长老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经病发了两次了,到第三次病发时,我就会瘫痪,或者死去。这种病是家族的遗传病,我的父亲也是死于第三次病发,我的祖父也是,那红药水是一位医生专门给配制的,但他预言我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
长老叹息道:“亲爱的朋友,你还是自个逃走吧,别管我了。”
“不,我不会轻易丢下您的。我会将你背在背上,游泳逃走。”邓蒂斯激动道。
“孩子啊!别傻了,我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我将要死去了,而你还年轻、健壮、机灵,别为我操心啦!”长老吃力地说道。
“好啊!那我也不走,留下来陪您。”邓蒂斯固执地说道。然后站起来,庄严地伸出一只手,说道:“我以上帝的名誉发誓,在您死之前绝不离开您。”
法利亚长老默默地注视着这个高尚、纯洁、有教养的年轻人,看到了他内心的真诚和对誓言的忠贞。长老激动地握住了邓蒂斯的双手,说道:“你无私的诚意会得到善报的,既然你不愿丢下我而走,就把长廊下的那空洞先堵上吧,免得让哨兵觉察到了。你暂时先回去,明天早晨狱卒查监后再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