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高尔基/着李丽佳/改写
从大海上吹过来一股潮湿的寒冷的风,把冲撞着海岸的波涛的拍击声和沿岸灌木丛的簌簌的响声混合而成的沉思般的旋律,散布在草原上。有时一阵阵的劲风,卷来了一些枯黄的落叶,并把它们投进篝火。火焰扇旺了,包围着我们的秋夜的黑暗在颤抖着,并且像害怕似地向后退缩着。而在我们左边展开来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右边——则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正对着我坐的老茨冈人马卡尔·丘德拉的身影,——他在看守着距离我们有50步光景远的他那群流浪者的营地的马匹。
他全没有注意到那寒风无情的吹打着他,吹开了他的高加索的上衣,露出了他毛茸茸的胸脯。他用一种优美的强健的姿势在斜躺着。他的面孔正对着我,悠闲地吸着他那支大烟斗,从嘴里和鼻孔里吐出浓密的烟圈,他那双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穿过我的头顶直凝视着草原的死寂的黑暗中的某个方向。他同我说着话,既没有片刻的停息,也没有做任何一个动作,更没有防御锐利寒风的侵袭。
“那么你就这样到我们这儿来了吗?这很好!雄鹰啊,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很好的命运。就应该是这样:到处走走,见见世面,等到看够了的时侯,就躺下来死掉——就这么一回事!”
“生活呢?其他的人呢?”当他带着怀凝的神情听完了我对于他的“就应该是这样”一句话的反驳时,他继续讲道,“哎嗨!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自己本身——这不就是生活吗?其他的人嘛,他们没有你也正在生活着,他们没有你还会继续生活下去。难道你以为有人需要你吗?你既不是面包,又不是手杖,什么人都不需要你。”
“你说,去学习和去教人?而你能够学会能使人幸福的方法吗?不,你不能。你首先得等到头发白了,那时候你再说应该去教别人。你教什么呢?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所要的是什么。那些聪明点的人,有什么就拿什么;那些蠢点的人呢——他们什么都没有拿到。而每个人自己都会学习的。”
“你们的那些人啊,他们真是可笑。他们挤成一堆,并且还互相挤压着,而世界上有着这么多的土地。”他用手指着那广阔的草原,“他们老是在工作,为了什么?为了谁?谁也不知道。你看见一个人在耕地,你就会想着:这个人把他的精力随着一滴滴汗水都消耗在田地上,后来就躺进地里去,在那儿腐烂掉。什么东西也没有在上面留下来,他从他自己的田地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看到就死掉了。这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真是一个傻瓜。
“那么,他生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去挖田地,甚至连为自己准备的坟墓都来不及掘好就这样死掉了吗?他知道自由吗?他晓得草原的广阔吗?大海的浪涛所倾诉的话语使他的心愉快过吗?他是一个奴隶,生下来就是奴隶,他一辈子都是奴隶,仅此而已!他能把自己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即使他稍为聪明一点,也不过是把吊死而已。“而我呢,你瞧,58年来我看见过多少事情,假如要把这一切都写在纸上,那么就是一千个像你那样的旅行袋也装不下。呶,你说吧,什么地方我没有去过?你说不出来的。其实你也不知道我所到过的那些地方。应该这样生活:走啊,走啊——总是在走。不要久呆在一个地方——那有什么意思?你瞧,白天和黑夜怎样围绕着地球奔跑着,彼此追逐着。那么你也应该逃避开关于生活的思虑,为了不会讨厌它。如果你愈想着生活——你就会愈加讨厌生活,事实常是这样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哎嗨!有过的,雄鹰啊。
“在加里西亚我坐过监牢。为什么我要活在世上呢?——由于寂寞的原故,我曾经这样想过,——在监牢里寂寞得很,雄鹰啊,哎,多么寂寞!而忧愁更紧抓着我的心,当我从窗口看着田野的时候,它紧抓我的心,像用钳子紧夹着似的。谁能说出为什么要活着呢?谁也说不出来,雄鹰啊!而且也用不着拿这个题目来问自己。生活下去,这就行了。你只管不慌不忙地走着,看看你周围的情形,这样忧愁就永不会抓住你了。我那时候几乎用腰带把自己吊死,真是这样的!
“嘿!有一次,我和一个人谈话。他是你们俄罗斯人当中的一个严肃的人。他说:‘不应该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去生活。而应该按《圣经》中上帝所说的话那样生活着。服从上帝,他就会把你向他要求的东西全都给你。’而他自己呢,穿了一身满是窟窿的破衣服。我就对他说,他应该为自己向上帝要一件新衣服。他发起脾气来,骂着我把我赶开了。可是在这之前他还说过,应该宽恕人和爱他们。假如我的话有伤他的好意,那么他应该宽恕我呀。这也是一位导师!他们教别人少吃一些,而他们自己一昼夜都要吃上十顿。”
他向篝火里吐了一口痰,就沉默不语了,重新把烟斗装满。风在哀怨地呼啸着,马匹在黑暗里嘶叫着,从流浪者的营地里飘来一阵温柔而又热情的抒情歌曲来。这是马卡尔的女儿,美人侬卡在唱着。我知道她出自胸间的沉厚的音色,不管她在唱歌,还是说一声“你好”,总是带着有些奇怪的,充满着不满和严厉的声调。在她那浅褐色的没有光泽的脸上,像一个女皇的傲慢的态度虽已经消失了,而在她那双笼罩着暗影的深褐色的眼睛里,还闪耀着她的美丽的不可抗拒的自信和她对她自身以外的一切东西的蔑视。
马卡尔把烟斗递给了我。
“抽吧!这个姑娘唱得好吧?是吧!你想有这样的一个姑娘来爱你吗?不要吧?那好极啦!就这样,是这样——别相信女孩子们,并且要离开她们远一些。亲一亲姑娘的嘴,当然比抽我这支烟斗好得多,愉快得多,但你一亲吻了她的嘴,你心里面的自由就死掉了。她用一种你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把你缚在她的身旁,而要挣脱开——却不可能,你就把你整个的灵魂都给了她!真的!谨防着女孩子们吧!她们经常撒谎的!她说‘在世界上我最爱你’。喏,要是你用针刺她一下,她就会扯碎你的心。我知道的!哎嗨,我知道的要多少就有多少呀!喏,雄鹰,你要我讲一段真实的往事给你听吗?但你要记住它,只要你记住,——你一辈子都是一只自由的鸟儿。
“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佐巴尔,是个年轻的茨冈人,他叫洛伊科·佐巴尔。全匈牙利,还有捷克,还有斯拉伊尼亚以及所有沿海的地方,大家都知道他,——他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在那些地方,没有一个村庄没有五个十个居民不向上帝发过誓要杀死洛伊科,但他还是依旧活着。只要他一旦看上一匹马,即使派一团兵士来看守这匹马——佐巴尔总会把它骑跑掉的!哎嗨,难道他还怕谁吗?就是撒旦带了他的全部人马到他面前来,他依然是这样;假如刀子没有刺在他的身上,他就会认真地狂骂起来,而且朝魔鬼们的嘴脸踢上一脚——一定会是这样的!“所有茨冈人的流浪群都知道他,或者是听过关于他的事情。他只爱马,其他的东西什么都不爱。但他爱得并不久——骑一阵子,就又把它卖掉了;至于钱呢?谁要,他就让谁拿去。他从没有一样珍贵的东西,——假如你要他的心,他也会从胸膛里把它挖出来交给你,只要这是对你有点好处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雄鹰啊!
“那时候,我们这群人正在布科维纳一带流浪,——这是十多年以前的事啦。有一次——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们大家正坐着:我,那个曾经跟科苏特一齐打过仗的士兵丹尼洛,老努尔,还有其他的几个人,丹尼洛的女儿拉达也正在那儿。
“你知道我的侬卡吗?她是个女中皇后!喏,要是拿她来和拉达相比是不行的,——那就抬高了侬卡的声誉了!关于她,关于这个拉达,简直是没有什么话可以形容的。也许我们只能在提琴上奏出她的美丽,但也只有那熟悉这把提琴如熟悉自己的心灵一样的人才能奏得出来。
“她曾经烧干了多少青年人的心,噢嗬,好多个人呀!在摩拉瓦,有一位年老的留着额发的大财主,一看见她就呆若木鸡了。他骑在马上,瞧着她,周身像在发高烧似的抖起来。他很漂亮,打扮得像节日的魔鬼,短上衣是用金线绣的,腰间挂着一把佩剑。这把佩剑全部嵌满着珍贵的宝石,只要马蹄顿一下它就像电光在闪耀着,而他帽子上的蓝天鹅绒又像一块青天,——这真是一位神气的老王公呀!他瞧着,瞧着,就对拉达说道:“嗨!亲一个吧,我就会给你一袋子钱币!’而她却把身子转到一边去,这样就完事了!‘原谅我吧,假如我得罪了你,你也该亲切地看我一眼呀,’——这个老财主马上降低了自己的傲气,把一口袋钱扔到她的脚旁——那是满满一大袋呀。雄鹰啊!而她却好像满不在乎地用脚把它踢到污泥里去,这样就完了。
“‘哎,你这个女孩子!’他哼了一声,就给马抽了一鞭——只看见尘土像乌云一样的扬起来。“但是第二天他又来啦。‘谁是她的父亲?’他雷鸣似的叫声响彻了营地。丹尼洛走了出来。‘把你的女儿卖给我吧,你要什么就拿什么!’而丹尼洛向他说道:‘只有地主们才什么都卖,从他自己的猪一直到他自己的良心;而我曾经和科苏特一起打过仗,我什么也不卖!’那位大财主狂吼起来,马上拿起他的佩剑。这时不知道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人,把燃着的火绒塞到他的马的耳朵里去,于是马就把他载着跑掉了。我们也就收拾起帐篷,往前流浪。我们走了两天,一瞧——他又赶上来了!他说道:‘喂,你们,在上帝和你们之前,我的良心是纯洁的,把那个女孩子给我做妻子吧: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和你们平分,我是很有钱的!’他周身在发烧,正像在风中的羽茅草一样,在马鞍上摇晃着。我们大家就考虑起来。
“‘喏,女儿,你讲吧!’丹尼洛透过胡须这样问道。
“‘要是一只雌鹰甘愿飞进乌鸦的窝,那它变成一个什么东西呢?’拉达反问我们道。
丹尼洛笑了,我们大家都和他一同笑起来了。
“说得好,女儿!听见了吗,王爷?事情毫无办法!你还是去找些母鸽子吧,它们倒是比较更顺从得多。”于是我们又向前走。
“而这位王爷取下他的帽子,往地上一掷,就打起马走了。他跑得那样快,连大地都震动起来。你看,拉达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雄鹰啊!
“是的!这样有一天晚上,当我们坐着的时候,我们听到有一阵音乐声在草原上飘荡着。多么好听的音乐呀!由于这音乐的优美,我们血管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并且感到是召唤着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大家还感觉到,从这个音乐声里好像是渴望着某种什么东西,有了这种东西之后就用不着再活下去了,或者,即使要活下去,那就得做全世界的帝王。雄鹰啊!
“这时候,从黑暗里浮现出了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他拉着提琴在向我们走过来。他在篝火旁边站住了,停止拉琴,微笑地看着我们。
“哎嗨,佐巴尔,原来是你啊!’丹尼洛快活地向他叫道,‘这就是他,洛伊科·佐巴尔。’
“他的胡须一直垂挂到肩头上,和鬈发混缠在一起;那双眼睛像明亮的星星在燃烧着;而他的微笑呢,像是整个太阳。我的天哪!他和他的马,好像是用同一块钢铁铸造出来的。在篝火的光照之下,他全身像涂满鲜血似地站立着,露出闪光的牙齿在微笑着。即使他先前没有向我讲过一句话,或者他简直没有注意到我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定会像爱自己一样地爱他,否则我才该受到诅咒呢!
“你瞧,雄鹰啊,竟然有这样的人呢!他只要看你一眼,就抓住了你的心灵,你一点也不觉得这是耻辱,反而更觉得这对于你值得骄傲。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自己也会变得好起来的。朋友,这样的人是太少了!喏,即使是太少啦,这也是可以的。如果在世界上好的人太多,那么大家就不会认为他是那样的好了。是这样的!那么你再听下去吧。
“拉达说道:‘洛伊科,你拉得真好!谁为你做了这样一把响亮而又灵敏的提琴?’可是他笑道:‘是我自己做的!我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用一个我热爱过的年轻姑娘的胸膛做的,琴弦也是我用她的心做成的。这把提琴的音还不怎样太好。但是我知道怎样运用手里的弓去拉它!’
“大家都知道,我们这位弟兄想一下子就把女孩子的眼睛给蒙蔽起来,免得它的光芒会烧灼着他的心,同时也免得它们因他而蒙上一层哀愁。洛伊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他却看错了人。拉达把身子转到一边去,打了一个呵欠,说道:‘大家还说佐巴尔聪明、伶俐,——原来人们都是在撒谎!’她说完就跑开了。
“‘哎嗨,美人儿,你的口齿好利害!’洛伊科的眼睛里闪着光,跳下了马,‘弟兄们,你们好!我到你们这儿来啦!’“客人请!”丹尼洛回答他道。我们大家亲过吻,闲谈了一阵儿,就都躺下来睡了……我们都睡得很熟。但在早上,我们看见佐巴尔的头上扎着一块布。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说这是当他在睡梦时被马踢了一脚。
“哎,哎,哎!我们都懂了,谁是这匹马。我们大家都在透过胡须暗自微笑着,丹尼洛也微笑起来了。怎么,难道洛伊科配不上拉达吗?喏,绝不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不管她长得多漂亮,她的心灵还是狭窄而又浅薄的。即使你在她的颈子上挂上一普特黄金,还不是一样,她怎样都不能变得比她本来更好一点。喏,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