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里归我干的活儿并不复杂。早晨,大家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得起来为师傅们烧好茶炊,趁他们在厨房里喝茶的时候,我和帕什卡就收拾作坊,把蛋黄和蛋清分开,以便用来调颜料,然后我就到铺子里去。傍晚,把颜料研成细末,“仔细观摩”师傅们的手艺。起初,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进行“观摩”,但是很快就明白了,这门手艺工序繁琐,分得七零八碎,几乎所有从事这门手艺的人都不喜欢它,并且因为它的沉闷无聊而苦恼不堪。
晚上我有空时就给人们讲轮船上的生活,讲书里的各种故事。不知不觉我在作坊里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讲故事和朗诵的人。
很快我就明白了,这里所有人的经历和见识都没有我多,他们当中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是从小就被关在作坊这个狭小的笼子里,从那时候起就一直蹲在里面。整个作坊里只有日哈列夫到过莫斯科,提起莫斯科,他便深有感触,脸色阴沉: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在那儿得睁圆双眼,小心谨慎!”
我给他们讲亲眼所见的事情,他们总不大相信。不过,所有的人都喜欢听恐怖故事,情节曲折的故事,甚至上了年纪的人也都明显地更爱听虚构的故事,而不大喜欢真实的故事。我看得很清楚,故事情节越是荒诞不经,越是富于想象,他们就越听得入迷。通常说来,现实的真相引不起他们的丝毫兴趣,大家都抱着幻想展望未来,而不愿意目睹眼前生活中的贫困与丑陋。
我已经相当强烈地感觉到了生活与书之间的矛盾,这一点让我越发感到惊奇。
在达维多夫的箱子里有一本破旧的戈利钦斯基短篇小说集,有布尔加林的《伊万·魏日金》,还有布拉姆别乌斯男爵的一本小书。我把这些书都朗读了一遍,大家都喜欢听,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读书。这是些美好的傍晚,作坊里像深夜一样安静,面对着一张张平静的、沉思的脸,我心底掠过一丝满足。偶尔也会有人叫出声来,对书的作者或书里的人物表示赞叹。人们注意力集中,这个时刻变得和平时大不相同,我很喜欢他们在这种时刻的样子,他们对我也很好,我觉得是适得其所了。
“有了书,我们这儿就像到了春天,拆除了冬季的护窗,第一次自由自在地打开了窗户。”有一天西塔诺夫说。
在这种地方,找到书不容易,可谁都没想到去图书馆里借,幸好我总能够想方设法弄到书,到处去央求,像乞讨似的。有一天,消防队长借给我一本莱蒙托夫的诗集,由此我深深感到了诗歌的力量以及它对人思想的巨大影响。
我记得,刚刚读《恶魔》的时候,这首长诗使我异常激动,心里又痛苦,又舒畅,我的声音时断时续,泪水模糊了眼睛,以至于看不清楚那些诗行。但是,让我更加激动的是作坊里的气氛,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出声音来。整个作坊都在缓慢地转动,人们像受了磁铁吸引似的围拢到我的身边。我念完了第一部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站到了桌子四周,紧紧地互相挤在一起,彼此抱着肩膀,有的皱着眉头,有的在微笑。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说着,还把我的头朝书本上按。
我念完了,他把书拿过去,看了看书名,然后把书挟在胳肢窝里,宣布说:
“这本书应该再念一遍,明天还由你来读,书就先由我放起来。”
他从我身边走开,把莱蒙托夫的书锁在他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接着又开始干活儿。作坊里静悄悄的,人们小心地散开,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去。西塔诺夫走到窗户前面,脑门抵着玻璃窗,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日哈列夫又放下画笔,声音严肃地说道:
“这就是人生,上帝的奴仆啊!”
直到吃晚饭以前,他都心神不定。一反常态地在凳子上扭动着身体,说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会儿说恶魔,一会儿说女人和夏娃,一会儿说天堂,说圣徒们怎么作孽。
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或许,跟我一样,谁都不想说什么。大家不停地看挂钟,工作都很懒散,挂钟敲过9点,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西塔诺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里,我跟着他们一块儿走出去,在过道里,日哈列夫告诫我说:
“你呀!马克西梅奇,在铺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这本书,它准是一本禁书!”
我听了心里非常高兴:原来过去忏悔的时候,神父问我读没读过的就是这样的书啊!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不像过去那样吵闹,也不说话,仿佛大家都有什么沉重的心事,需要认真地思考。吃过晚饭,大家都躺下睡觉的时候,日哈列夫拿出书来对我说:
“来吧!把它再念一遍!慢点念儿,别着急……”
有几个人不声不响地下了床,走近那张桌子,光着膀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四周,把双腿蜷了起来。
我读完了以后,西塔诺夫倚在我的肩膀上,摇晃了一下身子,念了几句,然后笑着说:
“我要把它抄在自己的本子上……”
日哈列夫把书锁在抽屉里,他穿好衣服,问西塔诺夫:
“去小饭馆吗?”
“我去看我相好的。”西塔诺夫小声回答。
他们走了,我就在靠门口的地板上躺下,旁边紧挨着帕什卡·奥金佐夫。他翻来倒去好长时间,鼻子不停地“哼哧”,忽然呜呜咽咽地小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
“我可怜所有的人,可怜得要命,”他说,“要知道我跟他们在一起生活都3年多了,我对他们都很了解……”
我同样也很可怜这些人,很长时间我们都睡不着,小声谈论着,他们当中每个人身上都能发现一些善良美好的品质,所有的人又都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这更加深了我们这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怜悯。
我跟帕什卡·奥金佐夫相处得很好。后来他出息成了一个优秀的画师,可惜没能坚持多久,快到30岁的时候,他开始酗酒,喝得很凶。后来,在莫斯科希特罗夫市场我碰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沦落为流浪汉了。不久前听说,他害伤寒病死了。在我这一生当中,有许许多多好人稀里糊涂地断送了性命,想起来真叫人恐惧!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渐渐衰老,然后死亡,这合乎自然规律。但是,没有一个地方,人会衰老得这么快,快得叫人害怕,也没有一个地方,人的精力会消耗得像这样毫无道理,如同在我们这里,在俄罗斯……
帕什卡狂热地想方设法捉弄戈戈列夫,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这个雕刻工有片刻的安宁。在这方面,我也尽力给帕什卡帮忙。我们的恶作剧总是毫不留情,而且十分粗鲁,作坊里的人为此感到非常开心。不过,别看戈戈列夫上了年纪,他还是有一把干力气,趁我们不提防,他会抽冷子抓住我们狠狠地揍一顿,打完了还要向老板娘去告状。
老板娘也是天天带着几分醉意,因此总是脾气和善,高高兴兴的。她尽力吓唬我们,用胖胖的手敲着桌子叫嚷:
“又是你们两个捣蛋鬼在胡闹,是不是?他老啦,应该敬重他才是!是哪个往他的酒杯里倒的煤油?”
“是我们……”
老板娘挺惊讶:
“嗨,天呀,他们还敢承认呐!该死的……要尊敬老年人呀!”
老板娘孤身一人,怪可怜的。她常常喝足了甜酒,坐在窗户边唱歌。
她不算胖,但身体软绵绵的,皮肉松弛,就像一只已经再也不能逮耗子的老猫。她饱食终日,腿脚沉重,只会像猫一样打着呼噜,甜蜜地回忆往日的成功和那些自己得意的事情。
每到晚上,师傅们“呼噜呼噜”地打鼾,有的在睡梦中大声哼哼、喊叫,有的断断续续说着梦话。达维多夫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苦熬着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房间的一角,身体挨着身体,横躺竖卧着“上帝的奴仆”卡宾久欣、索罗金、米里亚申。他们被困倦与醉意牢牢地拴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脸,没有手和脚的圣像从墙根向外张望。油漆的呛人气味、臭鸡蛋味、地板里那些脏东西的酸臭气,几乎让人窒息。
“我是多么可怜这些人啊!”帕什卡悄悄地说,“上帝啊!”
这种对于人们的怜悯,越来越让我的心里感到不安。如同上面说过的那样,我们两个人觉得,所有的师傅都是好人,可是生活却很糟糕,有损于他们的人格,枯燥得难以忍受。在冬季暴风雪发狂肆虐的日子里,当大地上的一切,所有的房屋、树木,都在震颤、吼叫、哭泣,当大斋期凄凉的钟声“当当当当”响个不停,愁闷就像海浪一样涌进作坊里来,像沉重的铅块儿一样压在人们心头,使他们的一切活力都丧失殆尽,把他们抛向小酒馆,抛向那些女人。
这样的夜晚,读书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于是我跟帕什卡又想出了新招儿,让大伙儿开心:把煤烟和各种颜料涂在脸上,用大麻纤维做头饰,表演我们自己编的各种喜剧,驱散愁闷,让人们开怀一笑。
观众们一阵阵哄堂大笑,我却觉得奇怪,怎么轻易一逗他们就笑了呢?这么轻而易举反倒叫我心里别扭。越是往下演,我就越深刻地感觉到,悲哀比欢乐更加贴近人心。
在我们这儿,欢乐向来无立足之地,它本身也不受重视,人们把它从地窖里特意抬出来,只不过是当作一种手段,借以消除俄罗斯梦幻一般的苦闷罢了。欢乐并非由于自身的需要而存在,也不是由于它想存在就能存在,仅仅是由于一连串忧伤日子的召唤,它才偶然出现。因此,欢乐的内在力量实在是令人怀疑的。
这种由外力激发的、勉强的欢乐让我心里感到厌烦。当我激动到忘乎所以的地步,就把突然涌现的种种幻想即兴讲出来或者演出来——因为我渴望在人们心中唤起轻松自在、无拘无束的真正喜悦!我多少取得了一些成功,大家夸奖我,为我惊喜。但是忧愁,那似乎被成功动摇了根基的忧愁,又慢慢地变得浓厚起来,像铁板一样牢固,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西塔诺夫常常劝我说:
“把别的事都抛开,学演戏去吧!”
西塔诺夫为人非常正直、诚实,并且把这些视为他的本分,但豪爽的卡宾久欣却总是巧妙地嘲笑他说:“唉,西塔诺夫,你干嘛总是装出一副圣洁的样子给人看呢!你把你的心擦得像节日前的茶炊那么干净,你到处吹嘘——我的心亮得闪光!其实,你的心是钢铸的,跟你在一起很无聊!”
西塔诺夫平平静静,一句话也不说,一心扑在工作上,不然就把莱蒙托夫的诗抄在自己的本子上。为抄这些诗几乎用去了他所有的空余时间,我劝他说:“你不是有钱吗,为什么不去买一本?”
他回答说:
“还是亲手抄得好!”
卡宾久欣依然三番五次地挖苦西塔诺夫,嘲笑他酷爱诗歌,嘲笑他不幸的爱情,想用猥亵的下流话激起他的愤怒,但总是不能得逞。西塔诺夫默默地听着卡宾久欣的嘲讽,从不生气,有时候他自己还和卡宾久欣一起笑。
夜里,他们俩并排睡在一起,还常常说悄悄话,一说就是好长时间。
这些谈话让我不得安宁,这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却那么亲密,我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但是,当我走近他们的时候,卡宾久欣就吆喝道:
“你要干什么?”
而西塔诺夫却好像没看见我似的。
后来,留心听他们的谈话,我知道了,他们夜晚谈的也不外乎是人们白天常说的那些内容:谈上帝、真理、幸福,谈女人的愚蠢和狡猾,谈有钱人的贪婪,也谈整个人生是错综复杂、让人难以理解的。
我总是如饥似渴地倾听着这些谈话,这些谈话让我激动。叫我高兴的是,几乎所有的人说法都一样:生活嘛——不好,应该过得好一些!但是,同时我又看出,这种要求生活得到改善的愿望,并没有使任何人承担什么责任,也没有使作坊里的生活以及师傅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产生什么变化。这些言谈话语照亮了我眼前的生活,同时又暴露了这种生活背后的忧郁空虚。人们在这空虚之中糊里糊涂、怒气冲冲地漂泊奔忙,恰似池塘里水面上的碎屑与废物,被风吹得动荡不定。正是那些漂泊奔忙的人们说这种漂泊奔忙毫无意义,并为这种漂泊奔忙而气愤烦恼。
人们发表很多议论,讲得兴致勃勃,总是喜欢评判人,常常爱后悔,喜欢自我吹嘘,因为一点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就会气势汹汹地争吵,相互之间狠毒地伤害。而且他们极力想知道他们死后会是什么样子。
人们常说:
“人们没人可怜,上帝不可怜他们,人们自己也不可怜自己……”
可是当我们俩,我和帕什卡,给达维多夫洗了个澡,把这苦于肮脏和虱子叮咬而且活不了多久的人弄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想不到竟招来了人们的嘲笑。他们从身上脱下衬衫,让我们捉虱子,把我们叫做“搓澡的小伙计”,总是嘲笑挖苦,倒像是我们俩做了什么丢面子的事,该受人耍笑似的。
从圣诞节到大斋期,达维多夫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带腥味儿的血块,血块吐不到污水桶里,落在地板上留下斑斑血迹。每到夜晚,他就在睡梦中喊叫,常常把人们惊醒。
差不多每天人们都说:
“该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可开始的时候,人们发现达维多夫的身份证过期了;后来,他的病情好了一点儿;临到未了,大家都断定:
“反正他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说:
“我快完了!”
其实,他性格安稳,为人幽默,有时还会说一些玩笑话,驱散作坊里难堪的郁闷。
“我怎么就咽不了这口气,真倒霉!”
他不怕死的勇气反倒让帕什卡很惊恐,夜里他常常推醒我,悄悄说:
“马克西梅奇,他好像是死了……他真要是死在晚上,我们俩就躺在他的床下边,啊,上帝呀!我害怕死人……”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帕什卡突然叫醒我,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说:
“你听!”
达维多夫正在高板床上“呼呼”直喘,急促而又清楚地呼唤:
“到这来呀!来呀……”
然后就开始打嗝儿。
我从院子里往野外背雪背了一整天,累得要命,便又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但是帕什卡请求我说:
“求你别睡,看在基督的份儿上,别睡!”
忽然他跪在地上,疯了似的大声喊叫:
“你们都起来,达维多夫死啦!”
有人醒了,卡宾久欣爬下那张高板床,吃惊地说:
“好像真死了……虽说身上还有点儿热乎气……”
屋里一片安静。日哈列夫画了个十字,用被子裹紧身体说:
“唉!怎么办呐,让他升天吧!”
帕什卡把头藏在枕头底下,呜呜地痛哭。
只有西塔诺夫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