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在人间(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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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克列绍夫

冬天,市场上几乎没有什么活儿。在主人家里,又像从前一样,很多琐碎的杂事儿都归我干。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儿上,用了整个白天,晚饭后有空闲工夫,我又开始给主人们朗诵长篇小说,都是登在《田野》杂志和《莫斯科小报》上的作品,其实我并不喜欢。到了夜里,我才能读那些好书,并且尝试写诗。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主人变得沉默寡言,而且爱想心事,老是提心吊胆地往四下张望,听见门铃的响声都感到吃惊。有时候,他为一丁点儿小事突然就神经质地大发一通脾气,冲大家叫嚷,然后从家里跑出去,直到深夜才醉醺醺地回来……看得出来,他的生活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让他很伤心,而且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了解底细。如今他缺乏信心,缺乏兴致,每天好像只是在依照习惯混日子。

每逢休息日,吃过午饭到晚上9点这段时间,我常常外出游玩,傍晚时就在驿站大街一家小饭馆里坐一会儿。这家饭馆的老板是个胖子,总是汗流满面,而且爱唱歌爱得要命,几乎所有教堂唱诗班的歌手都知道这一点。

有一个又矮又瘦的马具匠叫克列绍夫,比其他歌手唱得都好,他唱的歌儿往往也与众不同,特别好听。

他的声音不大,却强劲有力,像一根银色的丝弦,穿透了饭馆里低沉混沌的嘈杂声。忧郁的歌词、叹息、呼叫,这一切征服了所有的人,就连喝醉了酒的顾客也惊讶得严肃起来,默默地盯着面前的桌子出神。我的心里洋溢着强烈的情感,怦怦跳动,触及灵魂深处的美妙音乐总是唤醒我的心,让它不能平静。

小饭馆里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听呆了,仿佛他们正在倾听久已忘怀的、对他们说来非常珍贵又非常亲切的曲调。

克列绍夫唱完了歌,谦逊地坐到椅子上。饭馆老板递给他一杯酒,满意地笑着说:

“嗬,当然啦,唱得好!与其说是唱,你倒更像讲故事,没说的,你是名手!谁也没有二话可说……”

克列绍夫不慌不忙地喝着酒,小心地咳嗽一声,轻轻地说道:

“只要有嗓子,随便什么都可以唱,但要唱出歌里的精神劲儿,这一点可只有我才做得到!”

“得啦,你可别吹牛了。你太高傲了,克列绍夫!”

饭馆老板大声说,他有点不高兴了。

“我再高傲也高不过自己的灵魂……”

饭馆的老板喜欢克列绍夫的歌,对歌手本人却有点厌烦。他常向大家抱怨这个马具匠,挑明了要找机会羞辱他一番,饭馆里的常客和克列绍夫本人也都知道这一点。

“是个好歌手,可就是太傲慢,真该治治他。”老板说。几个顾客表示同意。

饭馆老板常给克列绍夫寻找对手。

有时候,新来的歌手嗓子也还漂亮,但是在克列绍夫的这些对手中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人能像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马具匠唱得那么质朴,那么扣人心弦……”

“嗯,是啊,”老板不无遗憾地说,“当然啦,唱得是不错,主要的是嗓子好,至于说到精神劲儿嘛……”

听歌的顾客们笑着说:

“不行,看起来没有谁能胜过马具匠啦!”

克列绍夫扬起红褐色打绺的眉毛,看着所有在场的人,平静又客气地对饭馆老板说道:

“您是白费劲,可以肯定,您找不到能超过我的歌手,因为我的才能是上帝赐予的……”

我羡慕这个人,从心坎里羡慕他的才能和他影响人们的威力——他如此巧妙地运用了这种威力!我有心结识这个马具匠,跟他长时间地谈一谈,可是又不敢走到他跟前去。克列绍夫常常翻着白眼古怪地打量别人,好像面前这些人他全不放在眼里似的。他身上还有一种派头让我觉得别扭,也妨碍别人喜欢他——就是常常炫耀有多少女人爱上他。其实我也希望自己不仅在他唱歌的时候喜欢他。

他不唱歌的时候,就郑重其事地绷着脸,用手指头抚摸着死人一般冻得发青的鼻子。有一次我坐到他旁边,问了他一句什么话,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说:

“滚到一边去,小子!”

倒是那个男低音米特罗波利斯基让我更喜欢一些。

经常见到他晚上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离开,脚步沉重地摩擦着地面。而且有几次,我还听见他模仿先知的口气斥责人们。

他的声音浑厚洪亮,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同他结识倒挺容易的,只要请他吃喝就行。他要了一瓶伏特加,一份牛肝拌红辣椒,这是他最爱吃的下酒菜。酒菜能使他张口,掏出心底的话来。请他喝过两三次酒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温和了一点儿,有一次说话,口吻里居然带有几分惊讶:

“我瞅着你却总也弄不明白,你是干什么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个地方?去你的——见鬼去吧!”

他对待克列绍夫的态度更叫人难以理解,他听这个歌手唱歌时,脸上分明带着赞赏的表情,有时甚至露出亲切的笑容,但是他却不和克列绍夫结交,提到他时,语言也很粗鲁,含着藐视:

“他是个笨蛋!只不过会换气,根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归根到底不过是头蠢驴!”我想趁他清醒的时候跟他谈谈,可是他不喝醉的时候就一味地哼哼哈哈,用迷茫忧郁的眼睛看着四周的一切。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个一辈子酗酒的人曾经上过喀山神学院,原是有资格当主教的。

这位歌手总爱引用一些我不知道的古怪的词句,这让我非常恼火。

这些词句以及他上过神学院的经历,让我常常猜想,他必定知道很多东西。但是他什么都不肯说,而说的时候也叫人听不明白,这使我心里很难过。也许是我不善于向他提问题吧?

不过,他毕竟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些印象。我喜欢他酒后吐真言,模仿先知以赛亚抨击世俗的勇气。

但是我同这个人的交往很快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很离奇。

春天,我在野外碰见了他,那地方离兵营不远,他一个人骆驼似的迈着步子,摇头晃脑,脸有点浮肿。

我们一起默默地走了几步,在一个为搭帐篷而挖的坑里忽然看见一个人:他坐在坑底,歪着身子,一个肩膀倚着坑的边沿,他的大衣有一边掩着他的耳朵,看样子他是想脱下大衣却没成功。

“醉鬼。”歌手停住脚步判断说。

可是在这个人的手旁边,有一支挺大的手枪横在那里,压弯了嫩草,离他不远处还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瓶伏特加酒,看样子没喝几口,空瓶颈淹没在绿草丛中。那个人的脸害羞似的藏在大衣里。

我们站了大约一分钟,谁也没说话,后来,歌手叉开双腿说道:

“他自杀啦。”

我立刻明白了,这个人不是醉汉,而是死人,但是这件事实在出人意料,让人无法相信,在春天这样明媚的日子里,章然有人会开枪自杀。

他让我到城里去叫警察,我向一个警察报告了有人自杀,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不料在这段时间里,他居然喝光了死人留下的伏特加,迎接我的时候手里挥舞着空空的酒瓶。

“就是这东西要了他的命!”他吼叫着,疯了似的把瓶子往地上一摔,摔了个粉碎。

警察也跟着我跑来了,他往坑里看了看,用比较客气的口吻问:

“这儿有个死人,您却醉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醉了20年啦!”歌手高傲地说,还用巴掌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我断定,他喝了那瓶伏特加难免会被逮捕。后来又来了一帮警察,他们问了几个问题后,就带走了他。

我也从野外往回走,心里很苦闷。不久以后我听说,先知从城里给押解到外地去了。随后,克列绍夫也不见了,原来他娶了个有钱的老婆,搬到县城去住了,并在那里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因为我常常向主人热心地称赞马具匠的歌唱得好,有一天主人对我说:

“该去听一听……”

于是我跟主人来到小饭馆。当马具匠开始唱歌的时候,主人正面带嘲讽的笑容,往杯子里倒啤酒,但倒了半杯后,就停了下来,他的手簌簌发抖,轻轻地放下酒瓶,开始全神贯注地倾听。

“确实不错,老弟。”克列绍夫唱完以后,他叹了口气,晃着脑袋说,“真的,果然会唱……见他的鬼,身上都热啦……”

我看着他,心里很高兴。如泣如诉的歌声超越了饭馆里的吵闹声,飞旋回荡,越发有力,越发优美,扣人心弦。我的主人不顾害羞地哭了起来,他低着头坐在那里,止不住的眼泪滴到了膝盖上。

听完了第三支歌儿,他说话了,样子很激动,又仿佛很疲倦。

“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喘不上气来,这儿的气味儿,真见鬼……咱们回家吧!”

谁知到了街上他又改变了主意:

“走吧,彼什科夫,找个饭店吃点儿东西,反正我不想回家!……”

在饭店里,拣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他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气愤地诉起苦来:

“这头山羊撞到了我的疼处……让我心里难受极了……是啊,你读过书,会判断,你说说看,这是过的什么鬼日子啊,活了40岁,有老婆,有孩子,可是没有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有时候,真想把心里的话统统倒出来,痛痛快快说个够,但就是找不到一个知心的人!至于我的老婆嘛,一句话……得,反正你自己都瞧见啦……吹不成一个调儿,跳不成一个节拍……简直没有灵性的一堆肉,见鬼去吧!真苦闷啊,老弟!”

他匆忙地喝下又凉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说到底,老弟,人都是坏蛋!你在那里跟那班乡下佬东拉西扯……你以为你的话他们能听得进去吗?绝对不会的!是的。彼得也罢,奥西普也罢,他们全都在骗你!你在背后怎么样议论我,他们全都跟我说了,人们都是这样的……怎么,没有料到吧,老弟?”

我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奥西普也说过我?”我问。

“那还用说!你怎么想的呢?他比谁讲得都多,多嘴多舌的老家伙。老弟,他是个滑头……”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倒是没有喝醉,说话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气愤。

一会儿,他朝四周看看,压低了声音说:

“是这样,我为自己找了个……可心的人——我在这儿遇见了一个女的,她丈夫因为造假币被判处流放西伯利亚,如今正关在本地的监狱里。你知道吗,她真是个年轻的美人儿……一句话,漂亮极了!来往了一两次……后来她竟打算跟丈夫一起去西伯利亚,到那里去定居,真的……当时她对我说:‘不管他怎么样,反正我爱他。对于我说来,他是个好人!也许他是为了我才犯的罪呢?我跟你干这种造孽的事,也是为了他,因为他需要钱,他是个贵族,过惯了好日子。要是就我一个人过,我会规规矩矩的。您也是个好人,我很喜欢您,不过您以后不要再跟我提那件事了……’真见鬼!……我把身上带的钱全都给了她,一共有80多卢布……”

他沉默了片刻,好像忽然醉了,低下头,嘟嘟哝哝地说:

“上帝不允许我再见到她了,上帝不允许!那就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们回家吧……走吧!”

我们往回走,他的身体摇摇晃晃,还在不停地抱怨:

“就这么回事儿,老弟……”

听了他讲的故事,我并不感到多惊讶,我早就觉得他必定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但是他所说的有关生活的那些话,尤其是关于奥西普的几句话,——却让我心里很难受,感到非常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