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4年1月2日
话题从莎士比亚转到《少年维特之烦恼》(简称《维特》),歌德说:“我像鹈鹕一样,是用自己的心血把那部作品哺育出来的。其中有大量出自我自己心胸中的东西,大量的情感和思想,足够写一部比此书长十倍的长篇小说。我经常说,自从此书出版之后,我只重读过一遍,我劝戒自己以后不要再读它,它简直是一堆火箭弹!一看到它,我心里就感到不自在,生怕重新感到当初产生这部作品时的那种病态心情。”
我回想起歌德和拿破仑的谈话,在歌德没有出版的稿件中我曾发现了这次谈话的简单记录,也曾劝过歌德把它再写详细些。我说:“拿破仑曾向你指出《维特》里有一段话在他看来是经不起严格检查的,而你当时也承认他说得对,我非常想知道所指的究竟是哪一段。”
歌德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说:“猜猜看吧。”
我说:“我猜想那是指夏绿蒂既不告诉阿尔贝特,也没有向他说明自己心里的疑惧,就把手枪送交维特的那一段话吧。你固然费大力替这种缄默找出了动机,但是事关营救一个朋友生命的迫切需要,你所给的动机是站不住脚的。”
歌德回答说:“你这个意见当然不坏,不过拿破仑所指的究竟是你所想的那一段还是另一段,我认为还是不说出来为好,反正你的意见和拿破仑的意见都是正确的。”
我对《维特》出版后所引起的巨大影响是否真的由于处于那个特殊的时代提出了疑问。我说:“我很难赞同这种流传很广的看法。《维特》是划时代的,只是由于它出现了,并不是由于它出现在某一个具体的时代。《维特》即便在今天第一次出现,也还是划时代的,因为每个时代都有那么多的不期然而然的愁苦,那么多隐藏的不满和对人生的厌恶,就某些个别人物来说,那么多对世界的不满情绪,那么多个性和市民社会制度的冲突(如在《维特》里所写的)。”
歌德回答说:“你说得很对,所以《维特》这本书直到现在还和当初一样对一定年龄的青年人发生影响。我自己也没有必要把自己青年时代的阴郁心情归咎于当时世界的一般影响以及我阅读过的几部英国作家的着作。使我感到切肤之痛的、迫使我进行创作的、导致产生《维特》的那种心情,毋宁是一些直接关系到个人的情况。原来我生活过,恋爱过,苦痛过,关键就在这里。
“至于人们谈得很多的‘维特时代’,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它当然与一般世界文化过程无关,它只涉及每个个别的人,个人生来就有自由本能,却处在陈腐世界的窄狭圈套里,还要学会适应它。幸运遭到阻挠,活动受到限制,愿望得不到满足,这些都不是某个特殊时代的特征,而是每个人都碰得着的不幸事件。假如一个人在他的生平不经过觉得《维特》就是为他自己写的那么一个阶段,那倒很可惜了。”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部书信体和自传体的爱情小说,1774年出版之后,使歌德在西欧立享盛名,特别是青年一代人,多由于“维特热”而弄得神魂颠倒,穿维特式的服装,过维特式的生活,甚至仿效维特自杀。歌德也因此而受到当时保守派——特别是天主教会的痛恨和攻击。一般西方文学史家把维特所代表的颓废倾向称做“世纪病”。歌德在这篇谈话里却否认维特与时代有关,说产生《维特》的阴郁心情只与个人的特殊遭遇有关,这当然是错误的。个人不能脱离一定的时代、社会和阶段而超然悬在真空里。歌德的看法,正代表着西方资产阶级上升时期正逐渐开始流行的个人至上的自我中心观。与此同时,他还认为《维特》在任何时代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也就是说它是不朽的作品。这种看法的基础还是“普遍人性论”,维特是“垮掉的一代”的前身,然而现在就连“垮掉的一代”也不会再为《维特》发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