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只要伊尹一有空,我就约她出去玩。我不敢保证在潜意识中确实不存一丝奢望,但至少在我的显意识里,真正只剩下大哥的角色。老天让我和她结识,一个惹人疼惹人爱怜的好女人,偏偏她遇上一个操蛋男人(哪怕是宇文平我也要骂他),竟然硬把她往别的男人怀里推,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个自我认定的角色对两人的交往很有利——既然是做一个好心的大哥而不是情人,我也不必费心去掩饰自己的粗俗浅陋啦。所以,展现给伊尹的陈如海虽然是个低档器皿,但很干净很透明,叫女士放心。我甚至有意扮演《红楼梦》中刘姥姥的角色,只要我的插科打诨、村言傻语能逗得她发笑,那就是对我的最高奖赏。我告诉她,什么时候对这位傻兄长厌烦了,尽管下逐客令。不不,不要那么直接,多少给我留一点面子嘛。你只需推说头疼发烧碍难赴约,我就会很知趣地消失不见。行不?
伊尹笑着回答:行啊。
我们的交往延续了一年。看得出来,伊尹似乎很喜欢、至少不讨厌我的拜访。不过,她一直闭口不谈宇文平。
初春的一天,我约伊尹去城外踏青。这次伊尹在电话里似乎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爽快地答应了。汽车刚出郊外,我发现她闭目仰靠在座背上,眉头微蹙,脸色显得苍白。我忙问她怎么了,伊尹无力地说:她勉力微笑着说,我气得连声骂她傻瓜,调转车头把她送回公寓。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卧房。这是座低档公寓,屋里的摆设也异常简单。我觉得迷惑不解。作为一位著名的妇科医生,她的收入相当可观,也绝不缺少审美情趣。那么,她怎么住在这间尼庵似的公寓里,她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我服侍伊尹在床上躺下,便要去打电话:伊尹忙摆手制止:
我想她说得对。忙乱中我只把她看成受人照顾的小女人,忘了她本人就是著名的医生。我嘿嘿地笑着,服侍她吃了药。伊尹倚在床头,闭上眼睛。初春的阳光映着她长长的睫毛,黑亮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就像是羊脂美玉雕成的仕女像。我看呆了,愣愣地站着,努力屏住呼吸。
伊尹睁开眼,疲乏地说:我顺从地坐在她身旁,心醉神迷地听她绵长细密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伊尹轻声说:
我的脸红了:我努力保持玩笑的口吻,伊尹忽然问:
我愣住了。这些天我一直自告奋勇去当说客,伊尹却拒不告诉我宇文平的地址和电话。现在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事到临头,我心里多少有些发慌,在宇文平这样的大人物面前(虽然他比我小两岁),我怕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我能说服他吗?
当然我不能在伊尹面前露怯,便点头同意。伊尹从床头拿过手机,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手机屏幕立即亮了。屏幕上是一个宽敞的大厅,空荡荡的,只有沿墙处摆了几台电脑。一个男人正沿着大厅对角线急匆匆地走着。不,不是走,简直是像袋鼠那样的一窜一跳。每走过电脑转椅,他就用力拨一下,于是转椅就滴溜溜地转起来。不用说,这当然是宇文平,他的身高几乎不超过转椅的椅背。这时他大概听见电话铃声,快步朝屏幕走过来。我看见一个非洲狮王般的头颅,怒张的发须使脑袋显得特别大,与矮小的身体配在一起,给人以的感觉。虽然没人说不能长,但两者结合在一起,确实叫人觉得古怪滑稽。不过他的目光却异常锋利,衣服也十分整洁合体。
他先看见躺在床上的伊尹,皱着眉头说:
伊尹的声音显得十分温柔:她迟疑地问,宇文平粗鲁地说:他把目光对准我,我忘了生气,只是发窘:
伊尹在屏幕之外轻轻触触我,制止了我的辩解。宇文平又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我更窘了,急于把这事解释清楚:
伊尹又触我一下,我只好狐疑地把下面的话咽回肚里。宇文平扫了一眼伊尹,干脆地说:
伊尹轻轻关了手机,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处慢慢滚下来。这一次闪电式见面让我堕入五里雾中,忍不住问:
伊尹摇手止住我:
她闭上眼,不再说话。我悄悄凝视着,看她被睫毛复盖的眼帘,看她脖颈上微微跳动的血管。我实在忍不住想吻吻她,不过我不敢,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高尚——你不是说把伊尹当妹妹吗?不是想玉成她和宇文平的婚事吗?怎么暗地里打着这么卑鄙的主意!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熄了灯,带上房门。
我在汽车里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启动汽车离开伊尹的公寓。
第二个星期天,伊尹主动约我(这是第一次),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的地方。汽车出城又走了100多公里,进入一片荒凉的丘陵地带。又走一会儿,一座极为现代化的建筑突兀地立在眼前,就像是蛮荒世界里突然飞来一座美仑美奂的仙宫。伊尹让我开到大门前停下。这里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穹窿式大厦,半圆形的薄壳屋顶在阳光下闪亮。大门口有一块很小的谦逊的铜制铭牌,上面写着:中国科学院第三疾病研究所。
门口警卫森严,但伊尹肯定在这儿享有特权。警卫没有查问,热情地导引我们进门。我们把车停在薄壳大厦的旁边,一位中年人迎上来同伊尹握手。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我听见他在说:中年人又礼貌性地同我寒喧了两句,说:让小伊领你参观吧,她对这儿的一切都很熟悉。说完就告辞了。
伊尹领我走进大厅,我发现我们是站在环绕大厅的走道上,离深陷的地面有两层楼高。半圆形的薄壳屋顶透射出柔和的绿光,照着下面另一个半圆形的巨大的蛋壳。它通体透明,显露出蛋壳内部的一个巨大的扁平容器,足有四个游泳池大,盛着琼脂般的东西,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透明蛋壳内没有人,蛋壳外有十几个穿工装的员工在忙碌,衬着这巨大的建筑,他们就象一群蓝色的蚂蚁。
这儿的气势震撼了我,我入迷地观看着。伊尹伫视良久,回头对我说:
她着重念出最后四个字:未来世界。但我只是到以后才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工作人员消失了,巨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伊尹双手扶住栏杆,略带忧郁地凝视着下边,追忆道:
宇文平拒领诺贝尔奖这件事我从报上见过,原来还有这么一点内幕故事。我没有说话,等伊尹讲下去。她说:
我被弄糊涂了。
她再次强调道。
我开玩笑地说:
没想到伊尹竟郑重地说:
这个结论让我吃一惊,我甚至后悔开这样一个玩笑。无论如何,把一位泽被苍生的大科学家和连在一起,未免太不恭敬了。伊尹看看我,继续说:
对着空旷的大厅,伊尹的思绪回到15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