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耳。
魏忠贤虽身在大内,但他的所作所为还是传至外庭,令许多有识的大臣愤愤不已。他们纷纷上书,请求朱由校除患于未然。
最早上书指责魏忠贤的大臣是给事中杨涟。杨涟在光宗刚刚驾崩、朱由校还因西李的胡搅蛮缠而暂居慈庆宫、魏忠贤还叫作李进忠的时候就参了他一本,说这个李进忠不大像好人。当时的“李进忠”还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一得知这个消息就吓得不知所以。后来还是魏朝顾及“兄弟”之情把他带到王安处求救。魏忠贤见了王安,跪在一旁泪落如雨,竭力为自己辩白。王安见他哭得可怜,又可惜他聪明能干,就说:“西李宫中也有一名内侍叫李进忠,外庭不知道你们的名同人异。我把你们混为一人,看能不能遮过那些大臣的眼。不过日后你可要好自为之了。”魏忠贤点头称是,感激涕零,后来果然照此法蒙混过关。那时的王安,尚不知自己养虎贻患。
天启元年(1621年),大学士刘一等人又上奏折,认为熹宗都成了亲、长成了大人,这时候还把奶妈留在身边,不合体统,因而建议逐客氏出宫。此时的魏忠贤已离不开客氏了,他早已同客氏海誓山盟要白头偕老,同时他也明白两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怕客氏万一被迁至宫外,自己在皇上跟前没了援兵,那辛苦了这许多年刚刚打筑的一点点“基业”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于是加紧同客氏商量对策。客氏在皇上面前极尽母爱,对他细心呵护,使这个早早没了亲娘的孩子对自己恋恋不舍,拒绝了大臣们的请求,说自己虽已成人,不再需要吃奶了,但是皇后还小,需要奶妈的照顾与保护。后来由于大臣们力谏,客氏不得已出宫避风,虽然没几日就被召回了,但这短暂的离别足以使魏忠贤对那些同自己作对的人痛恨万分。
杨涟、刘一之后,又有御史周宗建、刑部主事刘宗周等人相继弹劾魏忠贤。由于客氏的鼎力相助,熹宗一味偏袒魏忠贤。结果上疏的朝臣们不仅未伤及这对男女一根汗毛,自己反而遭贬的的遭贬、被责的被责,甚至还差点赔上了性命。尽管如此,魏忠贤还是感到了来自他们的威胁,他恼羞成怒。因为杨涟、周宗建等都是东林党人,魏忠贤从此便迁怒于整个东林党。
东林党的创始人是“国本之争”中被罢了官的顾宪成。顾宪成被贬回老家无锡之后,无事可做,又满腹牢骚,便同弟弟顾允成、朋友高攀龙等人在城东的东林书院中授课讲学。讲学之余,又抨击朝政、臧否人物,轰动一时。当时不仅在野的士大夫、地主、商人闻风而起,云集东林书院,一些在朝的官员也同他们遥相互应,时称这一类人物为“东林党”。明末三案中,东林党人与其对头浙党及其附庸齐党、楚党大战诸多回合均占上风,故而在朝中势力大增,引起其他派别的嫉恨。
东林党人虽无特别建树,但目睹朝政的腐败,敢于犯颜直谏,要求改革时弊,因此可称得上是正派人物。同时他们清高傲世,瞧不起身心俱残的太监,更痛恨太监揽权,故而一再揭魏忠贤之短。于是魏忠贤忿恨之下发了毒誓要毁掉这个团体,可惜他当时羽翼尚未丰满,力不从心。到他掌管了东厂和锦衣卫之后,才真正具备了铲除仇家的机会和能力。
东厂和锦衣卫是明朝负责侦缉和刑狱的两个特务组织。东厂初设于明成祖朱棣时期。明代开国之君朱元璋共有26个儿子,朱棣排行第四。太子朱标早死,朱标之子朱允便替父亲接了朱元璋的皇位。朱棣见朱允软弱无能,便发动“靖难之役”从侄儿那里抢来了御座。由于这帝位来之不“义”,所以他当上皇帝之后总是怕别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同时也为了肃清朱允的余党,他即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专设了一个机关“专司缉访”以“锐意防奸”。因为这个机关的位置在北京东安门北,故世人称之为“东厂”。朱棣又信不过朝中大臣,就令自己的亲信太监掌管东厂,因此东厂自初设起就一直由太监操纵。东厂的头目,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亦称“提督东厂”或“厂臣”,他直接受命于皇上,因而使东厂缉访的对象是举国上下除皇上之外所有的人——无论皇亲国戚、朝庭命官,还是平民百姓。任何事只要东厂一插手,便可省去所有的手续、越过所有的政府部门,由东厂直接同皇上联系。这种权力,使得厂臣凌驾于其他一切宫员之上。东厂之中,组织严密,所有人选须精明狡黠,又多习武功。他们脚穿白靴,足迹遍布官府民间,令人们提心吊胆,唯恐有什么闪失被他们捉了去。《明人诗抄》中录了陈子龙一首《白靴校尉行》,诗中即描述了东厂特务趾高气扬的情状及其带给人们的恐惶:
宣武门边尘漠漠,绣毂雕鞍日相索。
谁何校尉走复来,矫如饥鹘凌风作。
虎毛盘顶豪猪靴,自言增入金吾幕。
逢人不肯道姓名,片纸探来能坐缚。
关中士子思早迁,走马下交百万钱。
一朝失策围邸第,贵人尚醉候家筵。
归来受赏增意气,鸣锣打鼓宫门前。
呜呼!男儿致身何自苦?
翻令此曹成肺腑,百事瓦裂岂足怜?
至今呼吸生风雨。
锦衣卫设于朱元璋洪武十五年(1382年),较东厂早设38年。它初设时只是作为皇帝的贴身卫队,每逢皇帝有什么活动,便侍卫左右。既然是负责皇帝的安全,那就有必要将一切不利于皇帝的东西都扼杀在萌芽状态。因此它后来就有了“密缉”的权责。锦衣卫的长官称指挥使,须由皇帝亲信的勋臣或皇亲国戚充任。指挥使之下,有专门负责侦察工作的缇骑数万名,缇骑又各有线人、助手——大大小小的特务加起来竟达十六七万!因而锦衣卫“自为一军”。并且同正规军队一样,每日操练如制。锦衣卫之下又设锦衣狱,也称“诏狱”,狱中设有严刑酷罚,被缇骑抓进去的人无不五毒备尝、肢体不全、九死一生。当时刑部也有监狱,但刑部监狱的待遇比起锦衣狱,已是“天堂之乐”了。此外锦衣卫还掌有廷杖时行杖之权。廷杖之制始于元代,明代统治者却将它发扬光大:无论多大的官,只要惹恼了皇上,皇上一声令下,锦衣卫的特务们就将他拖下去痛打;挨打者的生死,往往在打人者下手的轻重之间。
锦衣卫虽与东厂同为“侦察”机构,但它本身却在东厂的“缉访”之下,因而卫使无不屈从厂臣,甘愿做其仆役。如此锦衣卫虽然本不应归太监掌管,事实上却对东厂唯命是从。而东厂从明中期以后专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中的一个管辖,所以到了明末,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都已是当权太监的鹰犬爪牙了。
既然厂卫有查访、逮捕、刑讯逼供及定罪之大权并且不必经由其他任何政府机关核批,那么一旦握有厂卫重权,就等于掌握对普天之下所有官员百姓的生杀夺予。天启三年(1623年),魏忠贤终于得以提督东厂,客氏的儿子侯国兴同时出任锦衣卫指挥使——厂卫重权,遂归魏阉所有;东厂与锦衣卫,也成为魏阉日后残杀东林党人的两柄屠刀。
魏忠贤磨刀霍霍,朝中的反对派已然惊觉,他们将希望寄托在熹宗身上,企图通过上疏借助皇上之手除去这个祸害。天启四年(1624年)杨涟再次向魏忠贤发难,他以犀利的言辞写出一份奏折,列举魏忠贤24条大罪;杨涟之后,又有魏大中、周宗建等70余名大臣接连上了一百多篇弹劾奏章。但是群情激愤的大臣们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魏忠贤已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任何奏折都会经过他的手中——他虽然不识字,自有奴才给他朗读讲解。因此,谁上了奏折、奏折中都写了些什么,他了若指掌。他或改或压,阻挠熹宗审阅这些“告状信”,同时又接连数日带着熹宗在宫内“狂欢”,使之无心上朝。这样朝臣们没了面奏的机会,而魏忠贤自己就赢得了反击的时间。他恨透了这些与己为敌的人,尤其是杨涟——他的奏章一旦引起了皇上的注意,那自己的下场不堪设想。他和客氏一番密谋后,两人一起来到熹宗面前。魏忠贤跪在地上哭诉说:“奴婢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侍奉万岁爷,不过得些圣上的封赏,就招惹得杨涟如此嫉恨。他已是三朝老臣,连万岁爷都要让他三分,奴婢又怎敢不按他的意思办呢?不如奴婢现在就辞掉东厂的职务算了,省得大臣们没完没了地上疏,让万岁爷心烦。”客氏在一旁也泪流满面,提醒熹宗说:“万岁爷难道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了吗?那时候郑贵妃集宠一身,势利眼的太监们都忙不迭地去巴结她,只有魏忠贤真心真意地侍候过您呀!”两人一唱一和,说得熹宗也动了感情。往事历历在目,他怎么忍心按照朝臣的请求处罚自己的两位“亲人”呢?于是他就对魏忠贤说:“一切由你看着处理吧。”一句话使70多人的百余篇上疏成了一堆废纸。不仅如此,魏忠贤还“下旨”将杨涟痛骂了一顿。
魏忠贤一手遮天,群臣并未被吓住。这一年六月,郎中万又上疏痛责魏忠贤,说他既被赐名“忠贤”,却不思忠贤之义,反而搜刮金银财宝、企图揽天下大权,是一个“蓄谋甚毒”的“奸雄”。魏忠贤闻听之后气得七窍生烟,不知所以。王体乾趁机献计说:“公公既掌厂卫,为何不利用锦衣卫廷杖之责,来它个杀一儆百呢?”一句话提醒了魏忠贤,他又假传圣旨,要将万廷杖一百、贬斥为民。当时虽有众多大臣请愿求情,魏忠贤却正想借廷杖万抖一下威风,哪里肯听!一声令下,锦衣卫的小特务们立刻把万捉至宫中,举杖猛打。“圣旨”中所谓贬斥为民的说法根本就是空言,因为魏忠贤一心想致万于死地,所以行刑之人下手极重。谁知万命大,百杖打完之后,虽皮开肉绽,却绝而复苏。魏忠贤暴怒之下,命令一群太监轮番上前践踏,万被折磨了整整四天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万一死,朝中大臣寒心之余人人自危,内阁重臣叶向高等人先后辞官而去,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宗建等六七十人皆遭罢免,一时正人去国,朝堂为之一空。魏忠贤趁机自丰羽翼,一些在“三案”之中因与东林党人政见不和而遭排挤的浙党、齐党党徒为报旧怨纷纷倒向魏忠贤,成为他的同盟军,致使魏党势力大增。这些人积极为魏忠贤提供《东林点将录》、《东林朋党录》等等黑名单,时刻提醒魏忠贤说:“东林党人将要陷害您老人家啊!”魏阉本来就想铲除异己,经此撩拨更是杀心大起——杖毙万,不过是他小试锋芒而已;更大规模的屠戮行为,已在酝酿、筹划之中了。
魏忠贤对东林党发动第一次猛烈攻击的突破口是所谓“汪文言狱”。汪文言本来只是一个小小县吏,后因颇有才干而被擢升入京做了监生。任职期间,他与许多浙党党徒结下了深怨,同时与王安交情颇深。光熹交替之际,汪文言竭力帮助王安处理大事,引起了魏忠贤的不满。魏忠贤杀害王安之后,即削汪文言监生之职,将他赶出京城。后来叶向高重新起用汪文言至内阁供职,而魏大中、杨涟、左光斗、赵南星等人也与汪文言政见一致、情趣相投、结为密友。他们的来往,引起了魏党的注意,魏忠贤与手下密谋,想借汪文言之口除掉杨、左等人。杀人须有名目,此时正好辽东经略熊廷弼因防守辽东时略有失误而被治罪杀了头,边疆之事,重关国家,魏忠贤便决定让汪文言诬告杨、左收纳熊廷弼的巨额贿赂,坐赃枉法。
汪文言入狱之后,虽备受酷刑,却宁死不遂魏忠贤的心意。不仅不招,他还对杨涟大加赞誉,说杨公廉洁无私,若指他这样的忠臣贪赃枉法,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无奈之中,魏党忠诚的战士、主管诏狱的长官许显纯只好自己动手,制作主子所需。他冒汪文言之名写了一份供词,招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以及先前也参过魏忠贤的周朝瑞、袁化中和顾大章六人贪污收贿,其具体数额,杨涟、左光斗各二万,魏大中一万,周朝瑞3000,袁化中6000,顾大章最多——竟达四万!汪文言悲愤交加,怒斥许显纯说要与他对簿公堂。可是许显纯既已替汪文言作了假供,又岂能留下活口让他有机会与自己当面对质呢?于是状词写好的当日,汪文言就被打死于狱中。
有了这份内容详细的供状,魏忠贤心花怒放。他一声令下,天启四年(1624年)五、六月间,锦衣卫缇骑四出,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悉被捕入诏狱之中,时称此六人为“前六君子”。
诏狱本来就暗无天日,如同魏忠贤私家所设,何况又是对付魏忠贤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许显纯在主子的授意之下格外的卖力气,六君子所遭受的灾难也就因此格外的惨烈。
六君子入狱之后,先是拒不认“罪”,因而日日遭受酷刑,以至没几天便个个驼了背、瘸了腿;头发尽落、胡须皆白;衣衫之上浓血如染。大家分析如此下去早晚会被打死,不如先假意承认以拖延时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一哪一天皇上忽然明白过来,岂不是可以重见天日,反戈一击?于是六人一齐认罪。谁知他们的天真之举正中对手下怀,许显纯立即按照他给各人规定的贪污数目如数“索赔”,限定各人的家属每五日须交纳“赃银”四百两。六人都是清官,自己又身陷囹圄,他们的家人能从哪里筹措到这许多银两呢?钱不能如期交纳,人就得如期挨打——魏忠贤捉他们来的根本目的不是要钱,而是要命。
六君子之中,杨涟和左光斗最为魏忠贤所恨,因此“享受”的待遇也就最高。杨涟常常一日就要受到械、镣、棍、夹棍五种刑罚,每次受刑之后,都是血肉溃烂,趴在地上如死人一般。每念及自己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为国家鞠躬尽瘁,到头来却因为得罪了一个太监竟落到如此地步,这位身历三朝的顾命大臣心如刀绞。悲愤之余,他告诫来探监的家人说:“你们日后只要好好侍奉老人、象寻常百姓一般安稳度日就行了。再不要读什么书、求什么功名!”这一年七月十五,杨涟在诏狱中度过自己54岁的生日——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过生日了。“五十而知天命”,看着互相搀扶着来向自己道贺的同案犯身上的累累伤痕,杨涟忽然明白大家是无法活着出去了。从这一天起,他一面每日猛灌凉水以求速死,一面醮着伤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密写肺腑之言以期死后“尸谏”圣上。但是魏忠贤却不愿如此便宜他,命令特务们加紧用刑,终于在七月二十四日将杨涟折磨至死。杨涟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他的千字血书,也被许显纯付之一炬。杨涟死后,许显纯奉命继续追“赃”,但抄其所有也不及一千两银子。而杨涟的母亲和妻子则因家产被抄不得不栖宿于城墙上的望楼之中,靠两个儿子乞讨得来的食物度日。
左光斗在诏狱中的“级别”与杨涟相等。这个曾经令贪官恶吏闻风丧胆的忠铮御史在受刑之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发出婴儿哭叫之声,可见其所受刑罚之酷烈!左公有一得意门生名叫史可法。左公被捕之后,史可法为恩师的安危担心,一心想见恩师一面。后来他听说恩师遭受炮烙之刑,危在旦夕,就冒着生命危险以重金买通一个狱卒得以化装成清洁工混入诏狱。来到左公牢房之后,史可法与恩师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因为此时的左光斗已是面额焦烂、难辨人形,并且左腿自膝盖以下已筋骨尽脱。尽管惨状如此,左光斗闻听学生来探,还是用手指拨开覆盖在双眼上的烂肉,目光如炬,厉声喝斥爱徒:“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来送死!国家已混乱至此,你却轻视自己的生命。如果好人死绝,那还有谁去做天下正事呢?”为防魏党耳目加害爱徒,他竟以死相逼,赶走了史可法。史可法出狱之后,逢人便难忍涕泣,说:“我的老师如同铁石所铸啊!”可是“铁石所铸”的左光斗也与杨涟同日被打死。当尸首交还家人时,已是臭遍街衢,尸虫沾沾坠地。左光斗死后,不仅他的母亲因哭子而死,家乡的父老也号哭于道、声震原野,甚至连一些缇骑也忍不住一掬同情之泪。
魏大忠、顾大章、袁化中、周朝瑞四人受刑虽然较杨涟、左光斗稍轻,但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魏大中被打得无法进食,每日只能喝点凉水维持生命;两条腿在受刑之后僵挺如死蛙,不能屈伸;他死时也是尸溃甚惨。顾大章挨打之后,大腿溃烂,竟有如小老鼠一般大小的腐肉从中坠落;他后被送至刑部拟罪,待罪定之后还要送返锦衣狱,他已怕极了种种非人之刑,就对家属说:“刑部与诏狱相比已是天堂,我不在这天堂之中了结生命,难道还要返回地狱忍受煎熬吗?”遂自杀身亡。袁化中本来就体弱多病,入狱后被折磨的僵卧难起。阴囊大至三斗,以至无法举步!他与周朝瑞受刑最少,却最终难逃惨死狱中的厄运。
六君子死后,许显纯还逐一将他们的喉骨剔下,用小盒封存后送至魏忠贤手中做信物,豺狼之心,旷世少有!
魏忠贤想要报复的人绝不止是前六君子。在六君子被打被杀的同时,他继续“寻仇”;六君子血迹未干,他便对东林党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一次他要对付的人,是高攀龙、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周起元七人,时称“后七君子”。
高攀龙是顾宪成的好友、东林党的元老。他在“三案”之中得罪了不少异党分子;熹宗时做了御史之后又多次弹劾魏忠贤的狗腿子崔呈秀、魏广微等。他打狗未看主人面,使得狗主人极感没脸,故被列为“专政”对象。
缪昌期步入仕途之始曾经东林前辈提携,因此也被称为东林党人。杨涟等人上疏揭发魏忠贤时,缪昌期曾为他们出谋划策;高攀龙、魏大忠等人被削职遣返时他又送故友于郊外,仰天长叹,这一叹便叹得自己落职闲住、离京返乡。
周顺昌天启初年曾任职吏部主事,他为人刚直、疾恶如仇;因见朝廷肮脏,便乞假还乡。魏大中被押往京师路过周顺昌的家乡,周顺昌得知消息后专门在路边迎接魏大中,为之饯行。他还挽留大中与其同住了三天三夜,并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魏大中的孙子。押解魏大中的小特务实在等的不耐烦了,就喝斥魏大中,让他赶快上路。周顺昌闻言大怒,他目厉责特务,说:“你们有魏阉撑腰,便骄横的不可一世,但你们难道不知这世上仍还有不畏强暴、不怕死亡的大丈夫吗?滚回去告诉魏阉,那就是我周顺昌!”接着历数魏忠贤的罪恶,骂不绝口。魏忠贤得到报告后立刻将他削职夺籍。
周宗建自万历末年就任御史之职。天启元年,熹宗迫于大臣们的压力一度迁客氏出宫,可是不久又将其召回,这种做法令周宗建很不以为然。他愤然上疏,说:“皇上身为天子却出尔反尔,说话如同儿戏;后宫本是宫禁重地,却任由奴婢进进出出,如同寻常百姓之家。这些奴婢一旦被宠坏了,就会恣情骄逸,目无法纪。如果圣上不防微杜渐,日后必然会后患无穷。”此疏一上,即招来皇上一顿臭骂,可周宗建却不思“悔改”。天启二年(1622年),京师久旱无雨,五月份又下了场冰雹。周宗建借此机会又上奏折,说这场灾害发生的原因就是魏忠贤专权而惹恼了上天;还说魏忠贤目不识丁,皇上却同他交情颇深,被他蒙弊得不分方向、不辨是非,隐祸将生。看熹宗还是无动于衷,他又于天启三年(1623年)再度上疏,将矛头直接指向魏忠贤,弹劾魏忠贤排挤大臣、矫杀王安、罗织党羽、驱除善类。疏上之后,魏忠贤率其喽一起到熹宗面前哭诉冤枉,并威胁熹宗说要自己剃光了头发离开皇宫。熹宗大怒,又重责宗建。魏忠贤却觉得不解恨,竟想要廷杖宗建!后虽经内阁重臣拼命阻拦未能得逞,却停了周宗建一年的薪水。后来周宗建看熹宗实在是无药可救,就辞职不干了。他虽离开了朝廷,魏忠贤却没有一天能忘得了他,没有一天不想要他的命。
黄尊素于天启二年任御史,他精明能干,看魏忠贤手遮天日,便建议熹宗与大臣们面商国事,以求得大家面奏重大事宜的机会。可惜熹宗稀里糊涂,不听良言。天启四年京师接连十日天如鼓鸣,黄尊素上书熹宗暗示他身边有小人误国。虽未指名道姓,但魏忠贤是何等聪明人,且做贼心虚,马上识破了黄尊素的用意。结果黄尊素同周宗建一样,虽免遭廷杖,却赔上一年的俸禄。旁敲侧击弄不醒皇上,黄尊素只好大张旗鼓了,他直接告诉熹宗:“如果将天下大权交予近幸之人,那么主上的威福势必旁落,世界也就不会清明太平了。天下人都痛恨魏忠贤,恨不得吃他的肉,皇上却将他看作左右手,势必激起众怒。魏忠贤已如脱疆之马,再不控制,后果不堪设想!”万被杖毙之后,他又企图激起熹宗对魏忠贤的不满,说:“廷杖虽是祖制,但历代奸臣多喜欢利用它。分明是奸臣害死了忠臣,但史书上却会记载说‘某年某月某日某皇帝下旨杖毙了某直谏大臣’,那样岂不是连累了皇上的英名!”并且大肆歌颂万说万虽死,却永垂不朽。魏忠贤终于“忍无可忍”,将他削籍赶出了京城。
李应升是天启二年任的御史,他以清廉谨慎闻名,魏忠贤掌东厂之后滥用严刑酷罚,竟专门制作重达300斤的木枷套在人犯的脖子上取乐,以此法先后折磨死六七十人。李应升闻说此事后义愤填膺,他厉言指责魏忠贤,还草拟魏阉十六条罪状准备设法面圣。李应升的哥哥深知弟弟生性正直,同时也知道魏忠贤专以毒辣手段对付这等正直之人,便竭力劝阻李应升,并偷着将草疏毁掉了。魏忠贤所掌厂卫特务遍布犄角旮旯,焉能不知此事!适逢李应升又散布“自由化”言论,说什么“忠贤一日不去,则陛下一日不安”,“忠贤如果不早自引决,他日恶贯满盈,人头难保”,等等。因此魏忠贤对他也是先夺俸后削职,并伺机严加惩办。
以上六人早已成了魏忠贤的心病,魏忠贤虽然将六人贬离了京城,但心病难除,他还想再将他们一个个赶出人世。正苦于杀之无名呢,苏州织造太监李实提供上来一个绝好的机会。
李实到苏州任职后见苏州府同知杨姜对自己不理不睬便心生怨恨——此为小人之通病,孔夫子所谓“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李实本来非常自卑,生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因为自己已经去势,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恐怕所有的太监都会有这种心理;同时李实又非常骄傲,因为他想那翻云覆雨的魏忠贤公公不也同自己一类货色?在两种心理的作用下,李实一方面贪横肆行,一方面对周围人的态度极为敏感以至走向极端。他上疏诬告杨姜,结果被苏松巡抚周起元训斥;他再诬告,周起元就再“反诬告”,如此再三。李实气急败坏,干脆不告杨姜,改告周起元。他上疏魏忠贤,说周起元利用职务之便贪污银两十几万,并每天和东林党人高攀龙等往来讲学。魏忠贤见此疏后大喜,他唆使爪牙李永贞在李实疏中加上周顺昌、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缪昌期五人的名字,然后矫旨并逮七人。于是天启六年(1626年),大狱又起。
消息传到高攀龙家中时,他正与学生在后园池边饮酒吟诗。家人们慌作一团,劝他外逃避难,他却淡然一笑,告诉家人:“我早已料到有今日之难,也早已视死如归。”仍旧饮吟不止。傍晚时分,他与妻子笑说旧事,一如平常。临寝前他回到自己房中,封好一封书信交给孙子,嘱咐他交给将来抓人的官校,然后紧闭门户。等孩子们觉得事有蹊跷赶紧来到他的房中时,只见孤灯未灭,而人已无踪。打开留下的书信,竟是他写给皇上的最后一份奏折,上面写着:“臣虽已被削籍革职,但也是旧日大臣。大臣受辱,就等于国家受辱。臣此时只能遥向京城叩别皇上,然后步屈原之后尘。”原来他不甘入诏狱受魏阉之辱,已投池自尽了。
高攀龙的选择极为明智,后七君子中只有他死得最轻松、最干净;其余六人均重罹杨、左之难,下场悲惨。
周顺昌入狱之后,每五天就要受一次酷刑,旧伤未愈,新伤又生。即使如此,每遭毒打时,他都会对魏忠贤破口大骂。许显纯气的要死,就亲自上阵打掉他口中所有的牙齿,然后得意洋洋,问道:“这下子你还能骂魏公公吗?”周顺昌血唾其面其他因,虽言语不清,却仍大骂不已。他后来被许显纯不知用什么重物活活压死了,死时鼻子都被压平,面目全非。家人根据尸体的胡须和手足才认明了正身。
周宗建浑身都被许显纯钉以铁钉,每钉一枚,许显纯都问他一句:“你敢不敢说魏公公‘目不识丁”了?”周宗建不服,又被浇以沸汤,结果皮肤卷烂、赤肉满身,挣扎了两日之后死去。
缪昌期受审时慷慨陈词,不屈不挠,十根手指尽被削落;黄尊素死时肌肉涨烂,头面无法辨识;李应升骨肉断烂,竟让人无法知道究竟是如何死法;周起元因交不出“赃银”十万而饱受榜掠,毙命狱中。
前六君子、后七君子死后,魏忠贤意犹未尽,仍不愿放下屠刀。他将“东林党”的外延无限扩大,将所有不愿依附自己的人统称为东林党;同时为了安慰因与东林党结怨而归顺自己的诸党党徒为自己卖命,又使人作《三朝政要》,将“三案”翻了个底朝天。他以朝廷的名义公布了一个“东林党人榜”,列异己分子及在“三案”中得势的大臣共309人于其上,榜上有名之人,除前后诸君子外,又有刑部侍郎王之因在梃击案中得罪浙党党徒而被饿死狱中,御史夏之令因弹劾魏党党徒被拷死狱中,中书舍人吴怀贤因拥护杨涟被拷死狱中,后军都督府经历张汶因酒后指斥魏忠贤被拷死狱中,吏部尚书赵南星维护诸君子、弹劾魏党崔呈秀被遣戍并气死于戍所,杨州知府刘锋因在其所作诗中有“阴霾国事非”句暗指忠贤乱政而被砍头示众——可笑魏忠贤一字不识,却也兴起文字大狱!据《明史》记载,在魏忠贤发动的这场浩劫之中,冤死诏狱者有数十人、下狱谪戍者数十人、削籍夺官者200余人,其他因受牵连而遭革职贬黜者不可胜数!其时朝野上下杀机四伏;空气之中都弥漫着血腥。
如此丧心病狂地铲除异己,必将引起百姓的愤慨。诸君子死后,诸多百姓为之遥设虚祭哭魂家中;还有诸多近邻送钱送物,照顾他们的未亡亲人,杨涟的家人乞食度日时,连市场上卖菜的小贩都前去捐资相助。不仅如此,百姓们还曾设法阻挠特务抓人,如在东厂特务缉捕周顺昌时,当地数万百姓就群情汹汹,他们堵塞道路,为顺昌喊冤。特务们自恃是奉魏忠贤之命,厉声责骂众人,恼得的大家蜂拥而上,争打特务,势如山崩。结果一名特务被打场打死,其余身负重伤、逾墙逃窜。被激怒的百姓还想断水道、劫漕舟,后来地方政府出面调解,此乱方平。从此魏忠贤为钳制众人之口,将厂卫特务遍布民间,监视百姓。民间偶语,稍有触及自己,便将当事者擒拿归案,严刑拷打以至剥皮封舌,所杀无数。曾有五名挚友在一起饮酒,酒酣之时,其中一人开始痛责魏忠贤篡国窃政、凶狠毒恶。其余四人大惊失色,忙加劝阻,哪知此人已醉,不仅不听劝,反而对朋友们说:“那魏忠贤虽然厉害,他又怎知我在这里骂他?就是知道了,难道能剥了我的皮不成?”谁知当夜这五人即被擒至魏忠贤面前。魏忠贤指着醉酒诋毁自己的人对他的四位朋友说:“这个人说我剥不了他的皮,我今天倒要试试看。”于是命令手下用大铁钉将此人的手足钉在门板之上,取沥青浇遍其体,然后用木棒用力敲打。不一会儿,此人的整个肉身便从皮中脱出,而仍钉在门板上的皮壳却依旧俨若一人。剥完了人皮,魏忠贤竟然还给已吓得半疯半傻的四个人每人纹银五两,奖励他们曾阻止朋友说自己的坏话!消息传出,举国上下无论是官是民,人人不能自安,道路以目,谁还敢对这个魏姓屠夫有半句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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