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从罗浮宫出来,经过卢森堡公园,根据多年在巴黎散步的习惯,总要经过圣杰曼大道,顺便遛到塞纳河畔旧书摊去浏览一下内容丰富的书籍。今天为了留一点参观罗浮宫的古代美术杰作的纪念,我特意去美术图片之部找寻……忽然发现了一部由六本小册子装订的《敦煌图录》。我打开了盒装的书壳,看到里面是甘肃敦煌千佛洞壁画和塑像图片三百余幅,那是我陌生的东西。目录、序言说明这些图片是1907年伯希和从中国甘肃敦煌石窟中拍摄来的。这是从4世纪到14世纪前后一千多年中的创作。这些壁画和雕塑的图片虽然没有颜色,但那大幅大幅的佛教画,尤其是5世纪北魏早期的壁画,气势雄伟的构图像西方拜占庭基督教绘画那样,人物刻画生动有力,其笔触的奔放甚至于比现代野兽派的画还要粗壮。这距今近1500年的古画,使我十分惊异,甚至不能相信。我爱不释手地翻着、看着那两三百幅壁画的照片及各种藏文和蒙文的题字。这是多么新奇的发现呀!半个钟点、一个钟点过去了,这时巴黎晚秋傍晚的夜色已徐徐降临,塞纳河畔黄昏的烟雾也慢慢浓起来了,是收拾旧书摊的时候了!
书摊的主人看我手不释卷的样子,便问:“是不是想买这部书?”
我说:“我是中国人,这本书就是一本介绍中国敦煌石窟古代壁画和塑像的照相图册。我很想买它,但不知要多少钱?”
他回答说:“要100个法郎。”
那时我身边没有这许多钱,正在犹豫着。卖书的人看我舍不得离开的样子,就说:“还有许多敦煌彩色的绢画资料,都存在离此地不远的吉美博物馆。你不必买它了,还是亲自去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吉美博物馆。那里展出着许多伯希和于1907年从敦煌盗来的大量唐代大幅绢画。有一幅是7世纪敦煌佛教信徒捐献给敦煌寺院的《父母恩重经》,时代早于文艺复兴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先驱者乔托700年,早于油画的创始者文艺复兴佛拉蒙学派的大师梵爱克800年,早于长期侨居于意大利的法国学院派祖师波生1000年。这一事实使我看到,拿远古的西洋文艺发展的早期历史与我们敦煌石窟艺术相比较,无论在时代上或在艺术表现技法上,敦煌艺术更显出先进的技术水平。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因为我是一个倾倒在西洋文化,而且曾非常自豪地以蒙巴拿斯的画家自居,言必称希腊、罗马的人,现在面对祖国如此悠久灿烂的文化历史,自责自己数典忘祖,真是惭愧之极,不知如何忏悔才是!
上面的比较,使我惊奇地发现东西方文化艺术的发展有如此不同的差距,看到了我国光辉灿烂的过去。我默默思忖着:对待祖国遗产的虚无主义态度,实在是数典忘祖。回忆在艰难困苦中漂洋过海来到巴黎这个世界艺术中心,十年来差不多都沉浸在希腊、罗马美术历史理论与实践中,竟成长发展到如此的地步。在这一事实前面,我对巴黎艺坛的现状深感不满,决心离开巴黎,而等待着我的,当然不是塔西堤,而是蕴藏着4世纪到14世纪民族艺术的敦煌宝库。
就在我打算要离开巴黎之前,接到了南京国民党教育部部长王世杰的电报,聘请我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教授,并要我从速返国任职。我接受了他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