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受花石纲祸害最深的浙江东南一带,发生了方腊起义。起义农民对于落入自己手中的政府官员,采用了极为残忍的处置手段,比如:活埋、刨心挖腹、砍断四肢、乱箭射死、熬成膏油等等。从中国人素来不为己甚的行事品格判断,这种极端不留余地的做法,很有可能从反面证明了他们曾经遭受来自政府官员们蹂躏的残暴程度。就连官修正史《宋史》中,也在指方腊为盗为匪的同时,委婉地指出了官逼民反的隐情。而此种情形,在当时,很有可能已经是民间的一种常态。
花石纲掠夺前后持续了二十多年,形成了一场真正的灾难。史书记载说:在江河湖海惊涛骇浪中,人船皆没者,枉死无算,很难统计。运到京城的石头数以十万计,最贵的一块石头,光是运输的费用就达三十万贯钱,相当于一万户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并且,贡品的品种也变得几乎无所不包:“大率太湖、灵璧、慈溪、武康诸石;二浙花竹、杂木、海错;福建异花、荔枝、龙眼、橄榄;海南椰实;湖湘木竹、文竹;江南诸果;登莱淄沂海错、文石;两广、四川异花奇果。”物产应有尽有,地域涵盖全国,牵连人数和贡品数量的巨大,在中国历史上都相当罕见。
花石纲闹得举国骚然,包括激起相当大面积的民间反抗,徽宗皇帝其实心知肚明,但是他已经不能也不想适可而止了。他深陷在那神仙般的快乐之中不愿也不想自拔,他要不停地向更加快乐的境界前进。
于是,宋徽宗与蔡京君臣一道,创下了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到此为止相当罕见的记录,那就是修建艮岳。
与政治上轻佻善变相映成趣,徽宗皇帝肯定不会让自己的物质享受刻板乏味,其变化万端同样令人眼花缭乱。事实上,从现有史料判断,蔡京似乎从当上宰相那天起,就一刻不停地怂恿皇帝大兴土木。君臣二人高度默契,高度协调。从崇宁元年起,修完景灵宫以后修元符殿,铸完九鼎之后再建九成宫——九座宫殿安放这九鼎。九成宫华丽壮观,固然很好,但大宴宾客的地方太窄小了。于是起大工程,开始修建延福宫的七宫三十二阁,叠石为山,凿池为海,建了一座令皇帝相当满意的、“不类尘境”的宫殿群。
从现有资料判断,蔡京是一位生活品位极高的人。他喜欢吃鹌鹑羹和蟹黄包子,每吃一次鹌鹑羹,需要杀鹌鹑三百只;请人吃一次饭,仅蟹黄包子一项的花费,是一千三百贯钱,大约相当于五十户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他家里按照专业人员的标准,养着一位小姐,其职责就是专门负责切葱丝。
据说,蔡京最看不上的,就是历朝历代讲究节俭的帝王,每每谈及此处,他都会嗤之以鼻地斥之为“陋”,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土得掉渣儿”的意思。38
以这样的品位辅佐皇帝,档次当然只会更高。
或者反过来说,需要这种档次的宰相辅佐的皇帝,品位肯定高得吓人。
终于,曾经令皇帝心满意足,并且专门为此撰写一篇赋、以纪其盛的延福宫,又在皇帝的感觉中显得“陋”了。于是,这一对君臣高度默契,共同精心策划与实现了一个大手笔,向现实的神仙境界迈进了一大步。
这就是艮岳。
艮岳,又叫万岁山,或“寿山”、“寿岳”,是一座人工堆砌的巨大的假山园林。
这座假山园林方圆数十里,坐落于开封城东北,景龙江之南。当初,之所以要把这里垫高,是因为道士告诉皇帝:这里的方位正处在八卦的艮位之上,垫高后,皇家子嗣就会人丁兴旺;如若修建成为林木葱茏的假山,则国运必将亨通昌盛。前面的说法业已得到了证实:自从将此地抬高之后,徽宗皇帝便连连喜得贵子,这使我们的皇帝深信,若在此地建成艮岳,国家的兴旺发达必是指日可待。于是,他开始了长达六年、耗资无可计数、征用民间劳役数十万的大工程。
艮岳,最高峰九十步,约合公制一百五十米左右。山分东西两岭,其间亭台楼阁无数,奇花异石无数,珍禽异兽无数,还有万名左右妙龄美女出没其中。艮岳山峰北部为景龙江,引江水流注山林之间,水声潺潺,如歌如诉。其中,一花一竹一木一石价值千贯甚或万贯者,不计其数。山上几十个山洞里,装满了雄黄与卢甘石:雄黄的作用是辟蛇蝎毒虫,卢甘石则据说可以产生云雾。为了产生更好的云雾缭绕的效果,还命人在油绢囊中注满水,放置于山峦峭壁之上,如此形成高山云雾的效果,名之曰“贡云”。宋徽宗就在这云蒸霞蔚之间,走来走去,寻找着神仙般的浪漫与艺术家的灵感。
当时与后世对于艮岳的记载和评述颇多,给人印象较深的两个评价如下:
其一曰:艮岳之壮丽,“自生民以来,盖未之有”。就是说,打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艮岳乃天字第一份;
其二曰:艮岳之美妙,“真天造地设,神谋鬼化,非人力所能为者”。意思是,这玩意儿简直就不是人所能干的。
艮岳的修建,开始于北宋政和七年,即公元1117年,到宣和四年,也就是公元1122年竣工,前后历时六年,无法统计究竟花了多少钱。
在修建这座皇家园林期间,北方,发生了宋江为首的农民起义,从公元1119年,也就是宣和二年开始,引起朝廷的关注与不安;南方,则在公元1120年,也就是宣和二年,发生了方腊领导的大起义,几个月之内,就将东南地区席卷进去,并有近百万民众群起响应,波及人口大约至少在数百万以上。与此同时,南、北方各地陆续发生了至少十起左右农民暴动,人数少则数千人,多则十数万人。用当时人的话说,离开花团锦簇的京城开封府,十里之外就到处都是民不聊生的悲惨景象。
资料显示,当时,在艮岳和后宫中的少女总数超过了一万人。据说,皇帝每隔五到七天,就必定要和一位处女交和,以便采阴补阳,益寿延年。这支堪称庞大的美女队伍,肯定可以为教主道君皇帝的浪漫生活提供必要的灵感。这些灵感,最后可能结晶成了皇帝那些美仑美奂的书画作品:《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和《宣和殿博古图》,使一部中国文化史就此好看了许多。
平心而论,这已经很不错了。中国历史上,曾经无数次地倾整个国家之财力物力人力,只是为了一个皇帝的高兴。这样做了之后,除了一个坏名声和一副臭皮囊之外,什么都没留下的皇帝可是实在太多了。
此时的宋徽宗,除了流连于艮岳之外,据说还在忙于通过皇家专用秘道,流连于京城名妓李师师的闺阁之中。有一种说法认为,在此期间,皇帝赏赐给李师师的钱物,大约至少在十万两白银以上。
三年后,公元1125年,即北宋宣和七年,大金铁骑挥师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直逼京城开封。被掏空了的北宋江山一触即溃。
据说,聪明的李师师在异族骑兵兵临城下之际,将宋徽宗赏赐给她的所有钱财全部捐献给了守城军民。此后,这位美丽女子下落不明,给当代和后世的文人骚客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另外一种看法则认为,徽宗皇帝与她的浪漫故事,早就引起了具有强烈正义感的士大夫们的愤怒,因此,徽宗皇帝退位,新皇帝即位后的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在保家卫国的神圣名义下,义正词严地抄没了这位京城名妓的家产,用来偿还满朝文武们欠下的巨额战败赔款,从此,李师师几乎沦入沿街乞讨的境遇。这种说法在道学家和情感遭遇过重大挫折的男女人士那里,特别容易获得共鸣与支持。
第三种说法,说是李师师的美貌与多才多艺,早已名扬大金国。大金骑士拿下大宋都城后,其统帅指名索要这位美妇人。师师悲痛于百万官绅齐下跪,全无一人是男儿的现实,坚贞不屈,吞金自杀。
可以想见,不论哪一种说法,都给帝国满腹才学的文人们,留出了施展才华的足够大的天地。
让人感到特别奇怪的是,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凡是闯进这个天地里,试图在此展开想象和文采的人们,无一例外地堕入了俗不可耐的深渊之中。
同年,八十岁的蔡京退休,离开了宰相职位;当年年底,宋徽宗发布罪己诏,罢各地花石纲及各应奉局、造作局,并将帝位禅让给儿子赵桓,即北宋皇朝的第九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帝——宋钦宗。
此时,有两组统计数字,颇能说明徽宗皇帝二十五年浪漫生活的代价:
当年,公元1102年,蔡京刚刚登上相位时,曾经向皇帝进言:“如今国库里的积蓄有五千多万,足够用来体面、快乐地生活了。”
如今,公元1126年,打到家门口的金兵,提出的议和撤兵条件是:宋朝廷必须交纳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骡驴一万头、丝绢绸缎各百万匹。除了这些天文数字的勒索之外,还要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以宰相、亲王为质等等。我们的皇帝全部接受了这些条件。
为了凑齐这些款项,在将皇宫、国库中的所有金银财货、天子衣服、车马、宗庙祭祀用具、六宫官府器皿等等全部折价变卖成银钱,共得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八百万两。不得已,皇帝下令在整个京城实行第二次征集。此次搜刮进行得极其彻底。当时的命令是:凡在京官吏、军民人等,必须在限期内将金银送往官府,逾期不交者,斩首。允许奴婢等告发,悬以奖赏。并且娼优如李师师等、罪臣如蔡京等的家财及亲属的财产一律没收,用来填充空缺。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大宋官吏是如何如狼似虎地进行敲剥的。这一次,“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而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即便如此,距离金兵勒索的数字,还有巨大的缺口。多亏孤军深入的大金骑兵自己退走,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第二年,北宋靖康元年,即公元1126年底,金兵第二次攻打开封。宋钦宗下令,“毁艮岳为炮石”,于是,百姓一拥而入艮岳之中,争持锤斧击之。他们毁拆屋宇、砍伐树木充当薪柴与兵器;将数千只珍禽异兽悉数投入汴水之中,任其所之;把鹿苑中的梅花鹿全部杀死以充军粮;而艮岳之中收藏的碑帖书籍则全部弃诸沟渠。建成刚刚三年的艮岳就此毁于一旦,从而标志了徽宗皇帝浪漫生活的彻底终结。
据说,宋徽宗被俘之后,听说金人把首都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地狱,并且掠走了他的全部后宫妃嫔和赵构之外的所有儿女时,神色不动,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当听说京城、皇宫中的金银珠宝被洗劫一空时,也无动于衷;而当听到金兵将皇城里的书画全部掠走时,他喟然长叹,神色惨然,表情相当痛苦。
这座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的毁灭,仿佛是个象征,特别意味深长地隐喻着花团锦簇的北宋帝国,比后来圆明园之于大清帝国的意义更多几分悲怆。
同一年,宋钦宗下令将时人所称的“六贼”,也就是以蔡京为首的六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分别给予了罢官、流放、赐死、杀头、抄家等处分。他们是:蔡京、童贯、王黼、朱勔、梁师成、李彦;这里面还没有包括那位凭着花拳绣腿,愣把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逼上梁山的高俅,没有包括蔡京的儿子——想要杀掉自己弟弟、逼走自己父亲的蔡攸,还有杨戬、张邦昌、李邦彦等等。认真考察起来,衮衮诸公如上述人等,的确劣迹斑斑,无怪乎当时和后代的人们异口同声地认定了他们是奸臣。
事实上,这已经构成了北宋末年徽宗皇帝一朝另外一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景观——如此大批量同时涌现出来的奸臣队伍。这些人全部都势焰熏天,全部都权重位高,全部都深得皇帝宠爱。他们彼此间又团结又斗争,最后,差不多全部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非同一般的鼎鼎大名。
注释:
1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2第52页《徽宗》。
2《铁围山丛谈》卷1,中华书局1983年版。
3林语堂:《苏东坡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版,第284页。
4《宋史》卷471《曾布传》。
5《海岳志林》“奇绝陛下”,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本。
6同上,“俊人”篇。
7《宋人轶事汇编》卷13《米芾》。
8《海乐志林》“请砚”篇。
9《宋帝列传》“宋徽宗”,第282页。
10《宋史》卷471《章惇传》。
11同上。
12《宋史》卷314《范纯仁传》。
13《宋史》卷351《张商英传》。
14《挥塵录》“后录余话”卷之一,《陈禾节义敢言》。
15《宋史》卷348《毛注传》。
16《宋史》卷348《徐绩传》。
17《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15。
18《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16,《哲宗》。
19《宋史纪事本末》卷48《建中初政》。
20(宋)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13,四部丛刊本。
21(宋)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卷9,元丰八年。
22《铁围山丛谈》卷4。
23(宋)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卷11,崇宁元年。
24《宋人轶事汇编》卷13《蔡京》。
25《宋史》卷468《童贯传》。
26《宋史》卷15《爱莫助之图》。
27《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1,崇宁元年。
28《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31《蔡京事迹》。
29《宋人轶事汇编》卷11《司马光》。
30《宋人轶事汇编》卷12《二苏》。
31《宋史》卷356《强渊明传》。
32《清波别志》卷下,知不足斋丛书版。
33《宋史纪事本末》卷50《道教之崇》。
34《续资治通鉴》卷93,徽宗重和元年。
35《夷坚志补》卷23《奎宿奏事》。
36《清波杂志》卷2。
37《宋帝列传》之《宋徽宗》第78页,《宋史》卷173《食货上一》。
38《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31《蔡京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