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宋太祖赵匡胤去世,已经过去了九十多年,由第六位皇帝坐在龙椅上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虽然从疆域上看,不如汉、唐那般辽阔,可是如此花团锦簇一般的文明昌盛,难道是古人所曾经见识过的么?诚如我们所知道的,北宋时期最重要的文化名人,如今绝大部分已经登场:寇准、梅尧臣、范仲淹、晏殊、欧阳修、柳永、晏几道、曾巩、司马光、王安石;十二年前,比王安石小十五岁的苏东坡和他的弟弟苏辙,也由四川眉山来到京城,并且一举中第,东坡在三百八十八位进士中,几乎名列榜首。据说,仅仅因为主考官欧阳修判断失误,以为这么漂亮的文章定是出自自己的一位弟子之手。于是,为了避嫌,把该文的名次往后错了一位,就此才委屈东坡成为第二名。黄庭坚、秦观诸人也已接近弱冠之年,意气风发地崭露头角。李清照、陆游、辛弃疾们还要再过一些年月才能大放异彩。大宋帝国,星汉灿烂;他们雅歌投壶,诗酒唱和,光风霁月,文采风流;可能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然处身于中国古代文化的最高峰处,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
然而,高处不胜寒,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却忧心忡忡。他们最清楚,在这繁花似锦的后面,国家积贫积弱之势已成定局,且已经积重难返。
所谓积贫,并不是说国家贫穷。事实上,大宋帝国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巅峰时代,肯定是当时全世界最富裕、最发达的国家。举凡农业、手工业、商业、国际贸易、城市发展、科学技术进步、生产工艺改进等等,无一不是最辉煌的时期。不幸的是,帝国同时又以积贫积弱著称,形成令人相当无奈的局面。
积贫指的是帝国国家财政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窘迫之中。造成此种状况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冗兵与冗官。
太祖皇帝在实施以文制武、裁抑武将政策的同时,创设了募兵制度。据说,这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赵匡胤相当得意的一项设计。史书记载说,赵匡胤曾经与赵普等二三重臣商讨“可以为百代之利者”,赵普们出了许多主意,皇帝都不满意。最后,太祖赵匡胤认为只有养兵一法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太祖曰:“可以利百代者,唯养兵也。方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而变生,则有叛兵而无叛民。”19意思是说,遇到灾荒年景,将饥民招募为兵,可以避免饥民作乱;正常年份,即便有军队作乱,而百姓也不会参加。于是,大宋建立了由国家财政养兵的募兵制度。实际上,是将军队作为收留饥民和地痞流氓、犷悍之徒加以管束的机构,使之不被放到社会上去滋事。
这套制度短期来看的确不错,时间一长,则一塌糊涂。
百姓一旦应募为兵,便被输入官府军籍。这些入了军籍的人们,行不得经商,居不得为农,生老病死皆不许脱籍为民,妻子儿女全部都要仰食于官府。于是,兵营里便到处都是老弱病残之兵。这种兵,一旦开战,如何上得了战场?于是,再大量招募精壮之兵。就这样,太祖开宝年间,禁、厢军部数为三十七万人;太宗至道年间增至六十六万;真宗天禧年间为九十一万;仁宗庆历年间为一百二十五万;到此时,神宗皇帝登基前不久,已经到达一百四十万有零。我们耳熟能详的梁山泊好汉——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所教练的八十万禁军,盖源出于此。
帝国禁军属于中央正规军,其士兵每年的军饷军粮,通扯合计为每人五十缗钱。这里的缗,指的是一千钱,作为钱币的计量单位时,和贯的意思差不多。以当时的购买力折算,五十缗大约不到今天的一万元人民币,供养全家一年的花销,不算富裕。厢军则为地方部队,其士兵的军饷军粮还要再少一些,大约为三十到三十五缗,约合今日的六千元人民币左右。这些仅仅是平日养兵所需,还不包括战时的后勤保障、转运、赏赐、组织动员、损耗、管理等等。因此,到神宗皇帝登基时,每年军费开支约四千八百万缗,时人估计占全国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五。20这个数字很有可能是保守的。
军队人数众多,并不一定与能打仗呈正相关的关系。相反,冗兵与以文制武的国家政策和军事制度相结合时,战斗力便根本无从谈起。于是,大宋帝国军队极少打胜仗的灰败纪录也就自不待言。积弱之说盖出于此。
而太祖时期设计的官、职、差遣分离的制度,与科举、恩荫、荐举等选官制度结合起来以后,则演变出了大批量的冗官。据说,当时有官有职而没有差遣的人,占到了官员总数的百分之七八十以上。这也就是说,在帝国的所有官员中,有百分之七八十以上的属于冗官。为了安排这些已经有了官、职和每年继续涌进来的新官员,帝国绞尽脑汁地发明新差遣、新官位,于是就有了我们另一个很熟悉的形容词,叫作“叠床架屋”。这些叠、架起来的冗官们与帝国慷慨的高薪制度相结合,在催生出大宋帝国灿烂的经济文化之花时,也耗费了以千万计的俸禄。资料显示,神宗皇帝登基之前,两万五千名帝国正式在编的官员,和我们找不到准确数字,据估计在二三十万左右的吏员,每年需要支出的俸禄,大约在一千二百万缗钱。21
其中,以宰相和枢密使为例,他们的俸禄收入包括:正俸,相当于基本工资;添支,相当于资历或年资工资;职钱,相当于职务工资;衣赐,相当于服装补贴;茶酒厨料,相当于伙食补贴;饲刍,相当于交通补贴;薪炭,相当于取暖补贴;还有七十个人的随从衣粮,相当于安全保卫兼威风摆谱津贴。其总数大约为一万缗钱上下,差不多合一万亩土地的出息,大约相当于今日二百万元人民币左右。我们知道,拥有宰相官位的人可远远不止三五个人。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节度使的待遇是最高的,大约比宰相还要高出三分之一左右,而拥有节度使待遇的人,比拥有宰相官位的人,又要多出许多。有一种说法认为,宋朝宰相的官方收入大约至少是明朝宰相——首辅的五倍以上。
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说,宋朝由于缺乏数目字管理,其国家财政收支状况相当混乱。部分史家倾向于相信,北宋时期的国家财政收入,平均每年在六千三百万到六千八百万缗钱之间。上述官、兵两项,已经开支六千万缗,神宗皇帝时期的皇家开支大约为每年七百二十万缗,单单是这样几笔开支,已经导致入不敷出的财政赤字了。但是,还有必须花的几笔钱:景德年间祭祀天地祖先的费用是六百万,皇祐年间一千二百万,几年前的治平年间,四年不到是一千三百万;最后还有两项令帝国君臣最不好意思的开支——每年必须“赏赐”给辽国五十万两匹银绢,必须“赏赐”给西夏二十七万五千两匹银绢,两项合计七十五万五千两匹银绢。这笔钱数目不算大,占国家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多一点。22不过,每当君臣为了钱不够花而心情灰恶时,这两笔钱所带来的耻辱感就格外强烈,不但令帝国臣民,更令皇帝本人颜面扫地,格外闹心。
帝国积贫之说,盖源出于此。
二十岁的皇太子赵顼登基前后,帝国财政状况大抵如此。其积贫积弱之势已成定局,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史书记载说,这位皇太子天性好学,读书或者研讨学问时,常常废寝忘食,皇帝不得不派内侍去制止他。他的老师在讲习经史时,他会率一同听讲的弟弟们行大礼拜之,中外为之感动,交口赞之曰:贤。他继位之后,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就是说,他不图享受,不贪女色,励精图治,希望大有作为。而且,这位皇帝的心地相当善良、宽厚。这些,可能是后世史家对他评价颇高的原因。甚至有人认为,宋神宗赵顼虽然生长在深宫之中,却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杰出而英明的君主。23
神宗皇帝的确颇想有所作为。他曾经广泛征求大臣们的意见,希望能够找到富国强兵的道路。遗憾的是,他听到的那些劝告,特别是那些元老重臣们的劝告,经常令他感到失望和沮丧。比如,他向德高望重的富弼征询有关边防的事宜,这位当年曾经支持过范仲淹实行“庆历新政”的老宰相忠告他说:“陛下如果能够二十七年口不言兵,亦不重赏边功,则国家幸甚、天下幸甚。”
之所以请陛下二十七年口不言兵,是因为老宰相与皇帝对话时,恰好距离庆历新政过去了二十七年。24
这和皇帝的期望实在相去太远。年轻的皇帝怎么也无法理解,何以泱泱大国却要如此卑躬屈膝地面对契丹与党项人。特别是党项人的西夏小国,既小又穷,似乎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国家,怎么居然也能够让大宋帝国颜面扫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应该说,很有可能这是皇帝迅速疏远这些老臣,转而去寻找更加志同道合的支持者的主要原因。
事实上,根本就是这些元老重臣们,将王安石推到了皇帝的面前。因为,所有这些人全都语重心长地告诫皇帝,要他爱养民力,要他布德行惠,要他选贤任能,要他疏远奸佞,要他持重安静,要他恪守祖宗成法。唯独没有人告诉他:眼前已经快要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大宋帝国积贫积弱的状况怎么扭转?泱泱华夏该如何重振雄风?怎么样干掉西夏蕞尔小国?怎么样夺回我燕云十六州?怎么样让我中原大国扬眉吐气?没有人能够告诉他、甚至愿意和他讨论所有这一切。只有王安石知道答案,只有王安石和他想着同样的问题,只有王安石雄辩滔滔、充满激情地告诉他:陛下,这一切是可以做到的。不要说汉唐盛世,只要君臣一心,便是再现尧舜,又有何难哉?不过在一振作间耳。25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刚刚二十岁出头的神宗皇帝还有可能做出别样的选择吗?
何况王安石所说的那些,相当难以辩驳。
比如,就以上面提到的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争论为例。王安石的观点,在理论上显然是正确的。不增加税赋而增加财政收入的方法有很多,早已为现代经济学的理论与实践所证明,加快资金周转速度,改进生产条件以增加生产等等皆属此类。事实上,王安石所推行的青苗法也是类似的一个相当高明的方法。据说,青苗法并非王安石所首创,最开始时,是陕西的地方官率先采用此方法扶助当地农业生产。王安石作县令时,曾经试用过,效果颇佳,深受百姓欢迎,于是便在他的辖区里广泛推行应用。
据当代历史学家研究推测:当时,帝国农村盛行高利贷,利滚利是较为常见的利率,事实上已经成为农民破产、土地兼并的一种形式,对帝国的危害不言而喻。因此,当青黄不接的时候,由政府贷款给农民,收取半年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收获之后连本带利即行归还。由于此贷款以田中青苗为信用保证,所以,称为青苗法。
以今天的眼光看,这半年百分之二十的利率已经是高利贷无疑。但是,据说只相当于当时高利贷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因此,用此方式扶助农桑,应该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诚如黄仁宇先生所说:令人惊异的是,早在九百年之前,王安石就已经懂得:可以用信用贷款的方式刺激经济的成长;当生产增加货物流通时,即便用同一税率也能在加速周转的流通状态里收到增加财政收入的成果。王安石其他与经济有关的变法,如设置三司条例司、农田水利法、均输法、市易法及免行钱、方田均税法、保马法等,其基本经济思想大体来源于此。这种采用金融调控的方式管理国家的企图,其深度与广度都不曾在当日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提出过。黄仁宇先生为此感叹道:王安石与现代读者近,反与他同时人物远。用台湾作家与学者柏杨的话说,则为:王安石具有超人的智慧。
显然,王安石的经济思想比司马光要高明和超前得太多了。
然而,这正是事情的不幸与悲剧所在。
原因是,天还没亮,而王安石起得太早了。对此,我们将在未来的岁月里,越来越清晰地看出这一点。
与王安石比较起来,司马光对于财政、金融与其他涉及到经济学方面的知识,显然在实践上缺少经验,在理论上缺少研究,差距不小。然而,作为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如果说到数千年帝国政治与社会运行的机制与原理,说到对此丰富的知识与研究,说到在此基础之上所具有的深刻洞察力与了解的话,王安石比起司马光来,其差距何止以道里计,称得上是望尘莫及,不管王安石如何得读书万卷,如何得过目不忘。事实上,后代甚至现代中国人关于历朝历代兴衰治乱的许多知识与见解,都是拜这位史学宗师之赐才得到的。王安石在学术上的造诣,则更多地表现在诗词文学那样一些浪漫理想与文辞形象上面,这使他的变法带有了浓重的理想化色彩。
由此出发,只要向前再走一步,我们就能够看到相关的一个事实:司马光对于王安石变法的反对,正是建立在对于帝国历史脉动的精确理解与把握之上的。这使他的反对,拥有了极其雄厚的基础与令人敬畏的力量。
在前面提到的那场著名争论中,我们还记得,司马光曾经指斥王安石所筹划的变法,正是当年桑弘羊者流蒙骗汉武帝时采用过的伎俩。两相比较之下,确实可以看出两者之间具有许多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