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往往说:古人比今人纯厚,心好,寿长。我先前也有些相信,现在这信仰可是动摇了,达赖啦嘛总该比平常人心好,虽然“不幸短命矣”,但广州开的香英会,却明明收集过一大批寿翁寿媪,活了一百零六岁的老太太还能穿针,有照片为证。
古今的心的好坏,较为难以比较,只好求教于诗文。古之诗人,是有名的“温柔敦厚”的,而有的竟说:“时日易丧,予以汝偕亡!”你看够多么恶毒?更奇怪的是孔子“校间”之后,竟没有删,还说什么“诗三百,一方以蔽之,曰:思无邪”哩,好像圣人也并不以为可恶。还有现存的最通行的《文选》,听说如果青年作家要丰富语汇,或描写建筑,是总得看它的,但我们倘调查里面的作家,却至少有一半不得好死,当然,就因为心不好,经昭明太子一挑选,固然好像变成语汇祖师了,但在那时,恐怕还有人人的主张,偏激的文字。否则,这人是不传的,试翻唐以前的史上文苑传,大抵是禀承意旨,草说作颂的人,然而那些作者的文章,流传至今者偏偏少得很。
由此看来,翻印整部的古书,也就不无危险了。近来偶尔看见一部石印的《平斋文集》,作者,宋人也,不可谓之不古,但其诗就不可为训。如咏《狐鼠》云:“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建,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又咏《荆公》云:“养就祸胎身始去,依然钟阜向人青。”那指斥当路的口气,就为今人所看不惯。“八大家”中的欧阳修,是不能算作偏激的文学家的罢,然后那《读李翱文》中却有云:“呜呼。在位而不肯自优,又禁它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也就悻悻得很。
但是,经后人一番选择,却就纯厚起来了。后人能使古人纯厚,则比古人更为纯厚也可见。清朝曾有钦定的《唐宋文醇》和《唐宋诗静》,便是由皇帝将古人做得纯厚的好标本,不久也许会有人翻印,以“挽狂澜于既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