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牵魂系的巍巍青山,我回来了!
你还能分辨吗,站在我左侧的银发老人,是我83岁的老母;站在我右侧戴着遮阳镜的妇女,是从台湾来故里寻梦的小姑?!
你没显得苍老,山褶的年轮依旧如初。但是站在面前的三个来者,却被时间老人洗净了脸上的红颜,额上的皱纹深如你脚下的谷壑。岁月如刀,真是太无情了!
青山,你还记得吗,在四十多年以前,在你怀抱的回肠小路上,曾留下小姑和我奔跑的足音!小姑姑拉着我的手,对你吆喝:
“哎——”
“哎——”你也如是回答。
“你好——”
“你好——”你像鹦鹉学话。
“日头出山啦——”
“日头出山啦——”你学得丝毫不差。
而今,那小马驹子一般撒欢的足音,已录进你大山的山褶,溶进了你宽敞的胸膛,镶嵌进了你不老的魂魄。
老母亲说:“那时候我在山下呼喊你们吃饭,山也呼喊你们吃饭。”小姑姑说:“过年节时我在山下放‘二踢脚’,山也响起‘丁——当——’的鞭炮声。山最有情,大山的心窝深处埋着我们许多童年的梦!”说着,她摘下太阳镜,凝视着你:从你的绿色头冠,一直看到褐色的山脚。之后,她眼睛盈出泪光,她把阔别了四十多年的相思,化成热泪,一滴滴融进脚下的乡土。
你依然巍巍而立,没有呼喊你时的回声,似乎你魂魄中的精灵,只会储藏记忆和反馈呼唤,而其他的情感信号,已在亿万年风霜雨雪的苦度中消逝。不然,你看见飘零于大海对岸的儿女归来,怎么会依然沉默?
不,也许你太含蓄了。当亿万年前的沧海巨震时,你炽热的浆液拱出地壳,冷却成了大山;从此,你没了灼人的温热,没了热情而动人的堂堂仪表。对吗?
姑抚摸着山脚下的一块青石,说她在这块石头上坐过百次千次;姑又指点着一棵枯枝丫杈的老树,说她在这棵树下歇过阴凉。当时,它像她一样童贞。灰白色的树皮,是它的躯干;秋时叶片耀眼的黄,是它头上的金冠。姑说它曾是一棵小白桦树,而今,它的童贞也荡然无存。姑猜想,一定是夏天的雷电,剥去它的树皮,焚烧了它的霓裳,它才落得这般苍老凄凉。
我当时太小,不记得这棵树的童年故事。但我记得在这大山坳上有一片杨树,喜鹊和乌鸦都在杨树上筑巢。清晨时喜鹊叫,黄昏时乌鸦啼;喜神喳喳迎接日出,丧神呱呱催人关闭柴门。为了驱赶丧神噪叫,我和一群乡间的小伙伴,先用“弹弓”打乌鸦的窝;后又爬上杨树,拆除乌鸦搭在树杈上的巢穴。“像‘文革’中查抄黑五类的家一样,真够残忍的。”我说,“世人偏爱喜鹊,可能是它只报喜不报忧吧!”
姑笑了,笑得甜中有苦。
妈说:“‘文化大革命’中我就是被扫地出门的一只‘黑乌鸦’,从北京押送回这大山崖崖。乡亲们都是庄稼人,庄稼人最明事理。他们说不能叫我受这么大的委屈,又把我送回北京去了。原因弄清楚了,因为儿子是流放改造的右派,我是劳改犯的母亲,应该轰出紫禁城北京。”
姑似乎不愿再听这已经长了青苔的蛮荒故事,她仰头凝视着大山顶上的蓝天。姑的头一动不动,那姿态可以定格成“天问”的屈子石雕。我问姑在天上寻觅什么,她说故乡的天比台湾的蓝,云更比台湾的白。
我说:“这是乡情所致。”
姑摇摇头。
我又说:“这是久患乡思症的幻觉。”
她说是,又不完全是乡思症作怪。台湾工业密集,弹丸之地的小岛上,太多太多了粉雾烟尘,太少太少了天的湛蓝和云的洁白。
届时,适逢一只鸟儿从我们头上飞过。姑的目光追随着鸟儿的身影,把脖颈旋成半弧,那专注而虔诚的神色,像是看到了外星人游弋太空的飞碟。只是在晴空中难见飞碟尾部的彩色光环。耳畔听到了鸟儿洒下的一串银铃般的歌:
“赶快布谷——”
“赶快布谷——”大山也跟鸟儿同唱。
姑雀跃得像个小小村姑。她摘起颈上的纱巾,向鸟儿挥舞着:“故园的鸟儿,你好——”
“你好——”
“你好——”
姑的喊声和大山的回应鸾凤合鸣。沙沙的回音久久徘徊不去。
姑问我:“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它唱‘赶快布谷’时,姑你总喊‘光棍好苦’!”
老母亲笑了。
小姑姑笑了。
我们面对乡土上的大山笑了。这一刻,时间仿佛倒流回去了半个世纪,我和小姑还只是在大山怀抱中嬉戏的顽童。我有些感慨,脱口而出:
“春水一去不回去。”
姑有些沉醉。她问。
“迎春何时插鬓头?”
大山无语,只是缄默地望着它孕育的儿女。大山有声,那是羊群中的小羊羔,在鸣叫声中寻找母羊的乳头。
姑指着大山深处,那儿万绿丛中有一缕艳红。我告诉小姑,那是山地用的小拖拉机,姑的眼神,又追向山环中闪烁着的一团流火。给姑解疑的是出现在我们身后的叔伯哥哥。他说,那是侄子骑的摩托。他一大早,就进山给姑采蘑菇、木耳去了。
姑凝视着那团在万绿中穿梭的流火,低吟道:“梦。我找到大山和我的梦了!”
(丛维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