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浓的时候,山镇大街小巷里出现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
白晔徜徉在这些红红绿绿的标语中,她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憧憬。
父母相继离她而去之后,她对军人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她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能为父母报仇。在她少年的梦境里,曾多次出现过自己成了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军人,每次出现这样的梦境,差不多都要出现一匹高大的白马,白马载着她在梦里驰骋。
她对军人产生特殊情感的那一年是十四岁。那一年学校里来了几名解放军,带队的是一个姓郑的排长。郑排长很高大,也很魁梧,脸上的胡子总被刮得青光光的。
这几名解放军进驻到学校是因为“半鸡”把学校的局面搞得很复杂,有几个班的学生一直无法恢复上课,这才来了几名解放军。
白晔早晨上学的时候,就看见郑排长带着几名解放军在绕着学校的操场跑步,他们一律穿着白衬衫黄军裤,个个都充满着朝气和精神。那一瞬间,白晔便被深深地吸引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郑排长,不只他的身材高大,还因为他在这几名解放军战士中有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他站在队列前,温文尔雅地讲话。每次讲完话,他都有力地挥动一次手臂。
这几名解放军就住在学校的会议室里,早晨在校园里出操,白天的时候,轮流为每个班上军体课。从见到郑排长那天早晨开始,她就盼望着早日轮到自己的班上军体课。
终于轮到郑排长为他们上军体课了。白晔对那天下午印象极深刻。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有蝉躲在操场的树上轻一声慢一声地歌唱。他们军训的项目是跳木马,以前白晔最怕上这个课目,她曾跳过无数次,每次都是骑在木马上,就是跳不过去。
木马摆好的时候,白晔一遍遍在心里鼓励自己,一定要成功,郑排长向他们讲完要领之后,便走到了木马的另一头,他保护着每位跳过木马的同学。郑排长讲要领的时候,她听得格外认真,她还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听过老师上课,她默默地记下了每个动作的要领。
同学们轮流着向木马冲去,成功了,郑排长便带头鼓掌;失攻了,郑排长便耐心地讲解动作要领。白晔在等待的过程中,心里激动得狂跳不止。终于轮到她了,当她面对木马时,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很平静,她的眼前只剩下了站在木马另一端的郑排长,郑排长向她举起了手臂,示意她跑步、跳马,她奋勇直前地向郑排长跑去,她记不清是怎样越过木马的,她觉得自己似一颗出膛的子弹,勇往直前地向郑排长射去。落地的一瞬间,因用力过猛,她的身体歪了一下,郑排长伸手扶了她一下。在那短短的一触一碰中,她的身体似被电流击中了,她满脸通红,她不知怎么离开的沙坑,后来她看见郑排长带头鼓起了掌。
郑排长拍了拍她的肩头说:小姑娘,你跳得很好。
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慌乱地回到了队列中,那天下午她有说不出来的兴奋。
每天早晨,她都早早地来到学校,也许是太早了,学校还没有一个学生。她站在操场外,看着郑排长他们出操,每次郑排长他们从她面前跑过,她都希望郑排长能看她一眼。有几次郑排长果真看见了她,也认出了她,他还冲她笑了笑,她看见了郑排长洁白的牙齿。
那些日子,操场外每当有学生上军体课,她总是显得心神不宁,她透过窗口一次次向外巴望着,希望看到郑排长那熟悉的身影。
放学以后,她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她看见郑排长带着几个战士坐在树下学习“红宝书”,她还看见他们排着队去教职员工食堂吃饭。直到他们走进办公楼,看见了会议室点燃的灯光,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那些日子,她做了许多的梦,那些梦总是光怪陆离的。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莫名其妙地醒来,醒来之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郑排长的影子。后来她又睡着了,这次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郑排长向她走来,郑排长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郑排长对她说:白晔,上马吧。她就骑上了那匹马,郑排长牵着马向前走去,她不问去哪里,也不想问,郑排长领着她一直走了很远……后来她就又醒了,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来了初潮,她慌乱着,兴奋着。她以前对这些一点准备也没有,但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长大了。
她每天都早早地去学校,又晚晚地回来,终于有一天,郑排长走向了她。那天早晨,郑排长出完操便把队伍解散了,然后郑排长就走过来,她没想到郑排长会向自己走来,她因激动和兴奋使自己的呼吸很困难。郑排长就微笑着坐在她身边的水泥台上。
郑排长问了她什么,她说了什么,过后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有一句话她一直牢牢地记着,郑排长说:你长大想当兵吗?
她红着脸,慌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着说:想。
郑排长就笑了,伸出大手握了握她的小手,她的小手因激动而变得冰冷无比。
郑排长说:等你长大了,我来接你去当兵。郑排长说完这句话,便高高大大地走了。她望着郑排长的身影,差点哭出来。
那时她的心里就有了一个信念,有朝一日去当兵,然后去找郑排长,让他那双温暖的大手再一次握住自己的小手。
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心里充满了崭新的激情。那些日子,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半鸡”那双恶毒凶狠的目光。她脑子里装满了幻想。
有一天晚上,她仍滞留在校园里没有回去,后来郑排长他们穿戴整齐地列队走出来,郑排长看见了她,他向她招了招手,她别无选择地向他跑过去。他又牵住了她的手,他们差不多已经很熟悉了。郑排长问她:想看电影吗?她不知怎么回答的,反正郑排长把她带到了军营。那是一座露天电影院,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上坐满了一队队一列列的士兵,他们轮流着唱歌,歌声是那么动听。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走进军营,在那天晚上,她看见了女兵,女兵们坐在一起,她们也唱着歌,不仅歌唱得好听,而且她们个个都是那么漂亮。她看见了那些女兵,她觉得自己很自卑。
电影开演的时候,她一直坐在郑排长的边上,周围有很多解放军战士不时地和她开玩笑,有的战士还伸出手摸一摸她那有些自然卷曲的头发,那些男兵们都夸她漂亮,说她长得很像外国小姑娘。那时她一心想着那些漂亮的女兵,她想她们才真正漂亮呢,自己一点也不好看。电影结束的时候,郑排长把她送回了家。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快乐的一天,她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留有郑排长的气味,那天晚上,她没有脱衣服,她穿着衣服一连睡了好几天。她非常愿意闻郑排长身上的气味。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当她再一次早早地来到学校的时候,她发现那些熟悉的身影不见了。整个校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一整天都在留意着校园里的动静。那些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她终于在同学那里得知,那几名解放军已经走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从那以后,一直持续了好久,她觉得学校又和以前一样变得乏味起来。她常走神,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郑排长高高大大的身影,还有他们的歌声。她想起了部队和那整齐的院落,她终于忍不住,她找到了军营,她在军营里得到了一个让她失望的消息,郑排长调走了。
那天,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她在心里暗自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郑排长。
郑排长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却慢慢地长大了。
白晔同时也忘不了陈老师一家对她的关心与照顾。
她父亲悬梁自尽后,家一下子变得冷清了,陈老师有意把她接到自己家里。第一天晚上她顺从了,可她睡在陈老师家里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她的耳畔不时响起母亲和父亲呼喊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如同以往她在外面玩耍忘记了回家吃饭,父亲、母亲在胡同里亲切又焦急的呼唤,她在这冥冥的呼唤声中流泪了,她强烈而又真诚地思念着亲人。那天她一夜也没有睡,睁着眼睛等到了天明。
第二天她执意回到了家中,陈老师一家虽住在隔壁,但仍不放心白晔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陈老师让陈平过来陪白晔。
夜晚的时候,他们一同躺在白晔父母的大床上,那时他们都刚上小学不久,对男女之间还没有那份羞涩。两个孩子躺在一张床上,白晔只有睡在自己的家里,才感到踏实,在她的感觉里,父母并没有死,他们就站在她的身边,微笑地望着她。她很快甜甜地睡去了,当她睡醒一觉的时候,却发现陈平仍没睡着,正睁着一双眼睛望她,陈平躺在床上,尽力地把身体缩成很小的一团,陈平小声地说:白晔我害怕。
怕什么呢?白晔觉得陈平有些好笑。
陈平说:我总是看见白老师在看我。
我爸看你,你怕什么?白晔说完钻进了陈平的被筒里,她像个小姐姐似地把陈平搂在怀中,她抚慰地拍着他。这次陈平很快地睡着了,他们一起走进了单纯无邪的梦乡。
第二天,他们在陈老师家吃完饭后,便一起来到白晔家,他们写完作业后,便又躺在了床上,两个人钻进了一个被筒,白晔紧紧地搂着陈平。
陈老师夫妇并不放心两个孩子在一起,他们在夜晚来看过两个孩子,他们看到两个孩子这么亲密无间,都很感动,拍着两个孩子的头说:你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两个大人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陈老师夫妇果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在照料着白晔。
白晔和陈平这种童稚无邪的亲近,不知是在哪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悄悄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使他们一下子变得疏远起来。
后来,他们不再在一个被筒里睡了,他们自己睡自己的,木质双人床很宽大,可他们在无意间,手和脚仍会不经意地碰在一起,这时他们就各自躲开,黑暗中他们会脸红心跳。久久不能入睡的他们,就一边听着各自的呼吸,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天夜里,两个人睡熟了,他们又像以往那样搂抱在一起,直到天亮的时候,他们从梦中醒来,看到眼前的对方时,他们几乎同时逃离开对方,他们的脸红了许久。那一天,他们相互没有说一句话。
晚上的时候,白晔在另一个房间,她把以前自己睡的那张小床清理了出来,她抱起了自己的被子说:平哥,我去睡小床吧。
陈平红着脸点点头。
从那以后,他们便分开睡了。
陈老师夫妇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们有时会深情地望着两个孩子说:你们都长大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自己和对方越来越变得神秘起来,他们相互之间更关心起他们各自的变化。
陈平在夜深人静中,会为白晔的一点点动静而浮想联翩,在这种联想中他会长时间地睡不着。白晔晚上去厕所,有时正赶上陈平起来,他们在黑暗中身体相互碰在一起,他们会变得大惊失色,他们逃也似地离开对方,可他们的耳朵仍在寻找着对方。
陈平在那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和白晔躺在了一张床上,是白晔悄悄溜到他床上的,他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他。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那气味是从白晔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他就贪恋的嗅着,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那是潮湿而又温柔的梦乡……陈平后来就突然在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的短裤已经湿了,那种新奇和兴奋使他浑身发抖,他怕冷似地缩紧了身子。从那以后,世界在他的眼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终于,他找了个理由搬回了自己的家。从那以后,陈老师一家仍把白晔当成自己家人似的照料,陈平却每次见到白晔都脸红心热,他觉得自己“罪恶”深重。他甚至不敢正视白晔的目光。
每天上学,两个人仍一起走,却不像以前那么多话,只是默默地走着,偶尔他们会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些功课上的事,那种交流也很短暂,像刮过的一缕风,很快便在俩人之间消失了。
两个人的关系重又变得亲近起来,是他们上了高中以后。那时,郑排长已经在白晔的生活中消失了,俩人变得亲近起来后,有一种谁也不愿意离开对方的那种感觉。他们一起上学,又一起回家。那时,陈老师为他们买了辆自行车,每天上学放学,都由陈平骑车,白晔坐在后面,放学之后,俩人吃完饭,又帮着家里干一些杂活,俩人便迫不急待地来到白晔家。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有些迫不急待地躲进小屋里,他们做作业,很快便做完了,然后两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那时,陈平就学着写诗了,陈平有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陈平的诗都写在日记本上。陈平有时会把日记本上的诗让白晔看,白晔每次都看得很有滋味。看完之后,白晔就用一种欣赏和崇敬的目光望着陈平。陈平这时就一脸深刻地说:以后我要当一名诗人。
诗人好呐。白晔的心颤颤地,说。
俩人的关系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是在高中毕业那个学期。
陈平经常从家里拿出许多书,让白晔读,那是一些徐志摩和刘半农等人的诗集。白晔的家里也有许多父母留给他们的书,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安娜?卡列尼娜》、《牛虻》等等,他们对那些书变得越来越关心,也越来越神往起来,有时陈平就觉得自己是保尔,白晔更觉得自己是冬妮娅了。
然后,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郊外,在星期天的时候,他们骑上自行车走进郊外的山里,他们在野地里读诗看小说。
那一天,陈平学着徐志摩的诗为白晔写了一首:
桃花儿开了,
山里的蜜蜂,
回家时,请你捎个信,
告诉山外的她,
山里的桃花开了……
白晔在这首小诗里悟到了那份崭新的情感。她的脸红了,陈平终于捉住了她的手,白晔似乎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却没有抽动,于是那两只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的目光凝望在一起。后来他把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把头靠过来。这时她的眼前很快闪过郑排长的形象,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正当白晔独自在屋回想往事的时候,陈平来了。他戴着失而复得的军帽,他便觉得自己又像保尔了。
陈平给白晔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接兵的首长已经来到了山镇。
我们要当兵去。陈平又一次捉住了白晔的手。
白晔有些担心地说:我怕部队不会要我。
别怕,有我干爹呢。陈平安慰道。
白晔觉得自己只有当兵才是惟一的出路,她高中毕业了,已经十八岁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让陈老师一家养活自己了。因为父母的问题,她无法找到就业的机会,况且她在少年时代,便对解放军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渴望,那是她的梦想。她做梦都想走进军营,少年时她是为了复仇,长大以后,这种幼稚的想法消失了,另一种梦想,却在心里膨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