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祐五年(公元908年)初春。
已经是后半夜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盖住了原野,盖住了城市,近处的房屋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光秃秃的树枝象饥饿的孤魂野鬼,静静地戳在昏暗苍凉的天空。城外,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城内,谁家树上的猫头鹰嘎嘎嘎地干笑。一会儿,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或许是厌恶这世界太静,北风又发开了脾气,呜呜地怪叫着,抓住大把大把雪团,固执而癫狂地扑打着门窗,迫使门窗发出吱吱嘎嘎地哭泣。
潞州城头,借着雪光,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随风翻卷的旌旗,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仔细瞧瞧,那已经无法再叫做“旗”——早已被烧成了片,撕成了缕。旗上绣的字也无法分辨。旗下,守兵们站的,坐的,卧的,东倒西歪,什么样的姿势都有。他们怀里,都抱着一件兵器。他们身上的铠甲,和他们手中的兵器一样,全都缺了豁,断了角,失去了本来的鲜亮。一个伤兵用手扶住腿,慢慢地蜷,蜷,铠甲上黑红的血痂掉下来,像裤腿上掉下一块泥巴。旁边的问:“疼吗?”“疼啊。你不疼?”“咋不疼?你问问,有口气的,哪个不疼?”“要是肚子里能见点吃食,疼就好忍点。”“作梦!哪里弄粮食去?连老鼠都弄不到了!”“按节令,野菜都有半寸高了吧……”“求求你们”,另一个声音,像游丝,细得一掐就断,“别说了。越说越饿,越说越……”
城下。“梆——梆梆!”一个打更的老兵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身后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被大风扫着,被大雪埋着,越远越模糊。“平安——无事嗷——”叫声苍老,嘶哑,没有后音,就像被猎人的夹子夹住的山雉那绝望的鸣叫。他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弯下腰,一摸,又是具尸首。他“咳”了一声,“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再不挨饿,再也不用打呀杀呀的!”刚要离开,一想,“老兄,我得把你朝墙跟前挪挪,省得再绊了别人。”他放下打更的梆子,绕到死人脚前,捞起双脚,想转个半圆,把尸首顺墙放好。谁知那死人挨地的衣服和地上的冰冻在一起,拉不动。他一用力,尸体的裤管撕裂了,摔得他屁股着地,仰面朝天,好半会儿起不来。“嗷,老喽,腿脚不灵便了!”歇了一会,他慢慢翻过身,爬起来,发现死人腿上的肉没了,露出了刺眼的白骨,裤腰旁边,一堆肠子,早已冻硬了。“唉,佛家以肉饲虎,你拿自己的肉救穷人,都是好人,好人!”他把仅剩的半截裤管拉平,又从旁边刨了一堆雪,盖在尸首上,像个坟堆的样子。他熟练地做完这一切,拍拍身上的雪,拾起梆子,刚要走,忽然,旁边不远,一个雪堆动了一下,又一下。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抬起袖管,使劲擦擦,再看,“是,是个活物。”他想,“是只狗吧?”他有些兴奋,“要是狗,那可烧了高香了,十几天不愁口粮了!”
他颠颠地跑到跟前,腿脚也好像利索了许多,弯腰刨开了雪,是个小孩!还活着!
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嗨,咋是个小孩呢!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像小偷一样朝四边看看,没人,“走吧!”抬腿刚要溜,心里却突然像刀搅似的疼:这,这是条命呀!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他骂自己:“你怨老天不公,逼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今儿个,老天送你个宝贝孙子,你却不要,这不是造孽么?”他咬咬牙,把孩子从雪里拉出来,拍拍他身上的雪。这孩子看起来有七八岁,小脸冻得煞白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衣衫单薄,破烂得认不出个样子,缺前襟,短裤腿,肚脐和半个屁股露在外边。他又犹豫了:“我拿什么养活他?就算养大了,他认不认我这个爷爷?”马上,他又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个想法——世道动乱,天灾人祸,战死的,饿死的,病死的,数不胜数,有几个纯种的家?孤儿找新妈,寡妇进新家,早就成了当今世上最常见的事,也是最幸福的事,谁还管后来认与不认?就说晋王,收养了多少义儿?我们的将军李嗣昭也是义儿,他对晋王多么忠诚!想到这里,他解嘲似地咧咧嘴,也坚定了要救孩子的心理。他把孩子摇摇,没醒,搂在怀里暖了一阵,还是没醒。他想,得赶紧把孩子弄到自己住的地方,要不,连自己也要冻死在这儿。可是,他老喽,怎么也抱不动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想了想,他左手拿起梆子,腾出右胳膊插到孩子腋下,半抱半拉,还是不行。他真恨自己,这么个小事也干不好!正骂自己,忽然灵机一动,脱下棉袍,把孩子裹住,放在雪地上,抻出两只袖子,用腰带的一头系上,另一头拴到自己腰上,拖着走。虽说有点沉,棉袍也可能玩完,终究能拉回去。他为自己的聪明骄傲——又能拖着孩子,又不耽误打更!他像孩子一样狡黠地做了个鬼脸,从地上拾起起梆子,“梆——梆梆”,使劲敲了三下。
风雪里,他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城里,又传来“梆——梆梆”的打更声。
“平安无事嗷——”这声音,依然是那样苍老,嘶哑,没有后音……
二
晋阳。晋王病榻前,一字排开坐了三个人——监军张承业、蕃汉都知兵马使李克宁、突骑左右军使李嗣源。公子李存勖半跪着,用汤勺舀了半匙人参燕窝粥,在碗边上刮了两下,送到晋王嘴边。晋王轻轻推开,嘴张了几张,要说什么,一口痰涌上来,呛得他咳嗽了好一阵。存勖急忙把汤勺放到碗里,腾出手来在晋王的胸脯上轻轻地搓拂。张承业转过稍高而略显单薄的身子,撩起袍角擦眼泪,那眼泪似乎把清癯的脸庞洗得更加苍白。李嗣源身材壮硕,脸色红润,深邃的目光中略显出一丝忧郁。他拾起身子,似乎要做什么,却什么也没做,又坐下来。“近日,皇上,皇上在,哪里?”晋王问。四人面面相觑,都没敢说什么,有些情况,他们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他们都很清楚,晋王的病,就是因为朱温杀了唐昭宗立13岁的辉王为唐哀帝引起的。事实上,在晋王病中,朱温已经篡唐登基,改国号为“梁”。
又有传说,唐哀帝已经被朱温贬为济阴王,赶到济阴去了,杀他,就像捏死一只笼中的病蝈蝈。可惜,现在,他们的确不知道皇上的准确消息,就是知道,依晋目前的实力,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余力救助皇上?晋王顺了顺气,长叹一声:“大唐,多么,强盛的国家,到今日,怎么,怎么说亡,就亡了?人常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唐,咋就,不如一只虫子?”又是一口痰,呛得晋王气都喘不上来,急得存勖他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进通——他,他还守、守着潞州,守着潞州,我,我知道,他,还守着潞州……镇远,去救,救,也不知怎么样了?你们,你们要尽快增兵,解围,解围!潞州,是咱们的,南大门,大门啊!越过太行,就可以,可以直达洛阳,洛阳——”
存勖噙着眼泪劝道:“父王不必担心。您不是常说,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梁贼篡夺唐鼎,窃污神器,滥杀忠良,诬诓神祗,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家数代,尽忠王室,自有神灵护佑,定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父王,您只管养好金体,至于解潞州之围,也就是一战之事。”张承业急忙接过话茬:“是啊,是啊。到时候,不劳您出战,您就看着公子平贼建功吧!”晋王挣扎着坐起身来,两眼盯着存勖,说:“朱温,窃国大盗,人人得而诛之!国仇家恨,你,你千万不能忘啊!”存勖看着父亲,使劲点点头。其余三人,也都使劲点头。他们怎能忘记,是梁贼,篡夺了大唐江山,是梁贼,杀了晋王的大公子落落,还是梁贼,处心积虑要害晋王——上源驿的一把火,教他们永远铭刻在心:二十四年前,李克用官拜司空,和朱温联手打败了黄巢义军,李克用追击到冤朐,没有追上,撤兵凯旋。经过汴州,驻军封禅寺。朱温异乎寻常地热情,他拉着李克用的双手,非要请李克用和他的监军使李景思及部分侍从三百多人住进上源驿。当夜,月黑风高。朱温大摆筵席,张乐侑酒,还亲自把盏,为李克用接风。席间,称兄道弟,相互赞叹破贼奇功,十分欢洽。李克用端起酒杯,又过来敬酒。朱温说:“敬什么?咱们弟兄,还来那俗套干什么?同干同干!”说着,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李克用激动地说:“仁兄如此豪爽,小弟焉敢不饮!”李克用也一饮而尽。接着说:“不瞒仁兄,来的时候,还有人劝我别来,说老兄摆的是鸿门宴!”朱温心里咯噔一下,“谁呀?这么说我?狗咬吕洞宾!”“还不是我那夫人,还有犬子,嗣源……”说了半句,自觉不妥,就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朱温哈哈一笑:“那么说,您老兄就是刘邦喽,我可当不了西楚霸王!”李克用忙说:“我哪里敢比汉高祖?咱们兄弟情同手足……”“这,不就对了嘛!”朱温喊道,“喝,喝!
我们之间的情谊,几句屁话又能怎么!”说着,又亲自把盏,为李克用和自己斟满酒,然后两杯一碰,把一杯递给李克用。两人又是一饮而尽。就这样杯来盏去,李克用他们酩酊大醉,被人抬入上源驿的房间休息。不一会儿,馆驿四处起火,哔哔剥剥,越烧越旺。火光中,方骨仑率领朱温的亲军高举刀枪,杀进上源驿,他们一边砍杀,一边大呼:“不要放走李克用!”侍从史敬思听到喊声,一刀削灭蜡烛,割下帘幕,蘸上水,裹住李克用,塞入床下,又在自己左臂勒了一刀,鲜血立即喷涌出来,洒了一地一墙。然后大开房门,横躺门口。方骨仑杀到,一看没了李克用,大声喝问:“李克用,哪里去了?”史敬思手捂伤口,瞪眼骂道:“你们,把人都抓走了,还来问我!”方骨仑看史敬思满身满脸的血迹,以为他活不了多久,就伸出舌头,做了个鬼样,呼哨一声,向前杀去。史敬思急忙从床下拽出李克用,抓起一盆凉水,哗地泼到他脸上。李克用一激灵,扬起右臂,嘴里还喊:“朱……兄,喝,喝……”史敬思情急,对着李克用的脸左右开弓,狠狠扇了两个耳光,李克用才醒了过来。看见火光和满房子的血迹,听见喊声,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酒,立时就醒了一大半。他纵身一跃,抄起刀弓就朝外闯。
刚出上源驿,“咔啦啦”,一声脆雷在头顶炸响,身后不远一株大树被电火烧着,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大雨“哗啦啦”倒下来,雨点浇在熊熊燃烧的火上,发出“扑——扑——”“嘶——嘶——”的响声,冒出团团白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李克用割下一片湿袍襟,围在嘴上。借着火光,看见街上横七竖八拦着战车、木栅,李克用更加清楚了,朱温是预谋加害!李克用恨得咬牙切齿:“朱温,操你娘个屄!老子饶不了你!”带着史敬思,向尉氏门冲去。刚冲出一条街,迎面撞上梁兵,李克用大吼一声:“老子就是李克用,不怕死的,上来吧!”抡起大刀冲进梁军之中。梁兵听说是李克用,吓得不敢上前,为得白花花的赏金,也不愿退去,只是远远地把他团团围住。李克用向前猛冲,杀倒一层,前边的梁兵略略后退,后边的梁兵又涌上来,包围圈还是个包围圈。如是三番,史敬思眼看顶不住了,他吊着的左臂还滴滴答答地淌血。李克用也渐渐力不从心。他一摸身后,嗨,逃得慌张,只拿了弓,没带箭。“要是有一壶箭,……”正想着,左边的包围圈乱了,冲进七八个人,“是薛铁山、贺回纥!”史敬思大声叫道。李克用倒没高兴人多了,高兴的是薛铁山、贺回纥他们都带着箭袋!李克用抢过箭袋,嗖嗖嗖,前边五六个梁军应声而倒,没中箭的仓慌后退,包围圈被撕开了一个大口。
雨,越下越大,街面的流水已经没过腿腕,跑起来虽然很吃力,可大雨却像帷幕也遮住了梁军的视线,三五步外就看不见人影。李克用他们冲到尉氏门,早已是筋疲力尽,加上众寡悬殊,没敢抢城门,悄悄地爬上了城头。到了城头,才发现没有绳索,没法下去。薛铁山灵机一动,叫大家脱下袍子、内衣,把裤腿、袖子拴起来,拧成了一条救命绳。李克用也在脱衣服,史敬思哽咽着阻止,李克用说:“别说了,多一件衣服,多一条命!”还没拴好,追兵就上来了。薛铁山、贺回纥几个人光着身子迎上去。救命绳索串好了,史敬思拉过李克用,“大人,快下!”李克用不肯,推史敬思快下,史敬思噌地跪下,大哭哀求道:“别争了,别争了!大唐没有史敬思可以,没有大人不行啊!晋王,为了大唐,为了百姓,你就别争了!”
李克用扶起史敬思,拜了一拜,拽着衣服缀成的救命绳索就下。刚下半截,就听见史敬思悲怆地喊:“大王,看顾,看顾,史建瑭母子——”李克用刚要回答,就听见史敬思他们的惨叫声。紧接着,绳索断了,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李克用也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起来,孤身一人,光着身子,一瘸一拐地逃回营寨。半路上,遇见前来接应的李嗣源,他一把抓住李嗣源的手,“儿呀,没听你的话,悔烂了肠子……”李嗣源鼻子一酸,“只要您回来了,就好办!咱们,报仇,有机会!”
——从那儿以后,梁晋就成了死敌。这会儿,正与梁贼打得血里面捞骨头,可晋王……李克宁静静地看着晋王,声音哽咽:“王兄,万一,万一,不讳,后事,后事……”存勖转过头,用嗔怪的目光瞪了一眼。晋王喘息了好一阵,待静下来,眼睛在面前三个人的脸上缓慢地扫过来,扫过去,最后,停在存勖脸上。存勖的眼光虽然被忧郁笼罩,但深处,依然蕴涵着不易察觉的睿智而坚韧的火花。晋王嘴角抽动了一下,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花,存勖急忙跨前一步,用绸手绢轻轻地轻轻地沾了沾,老晋王脸上泛出一丝淡淡的欣慰。
“亚子,跪,跪下,给你叔父、兄长叩头!”存勖转过身,倒身便拜,慌的三人齐齐跪下要扶存勖。“孤,把亚子,把亚子,托付给,托付给你们了!你们还有,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三人听了此话,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克宁抢先说:“王兄如此恩宠,愚弟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一二!”晋王摇摇手,“言,言重了!你我兄弟,出生入死,孤把麾下,麾下全部兵马,都交给你统帅,这会儿,这会儿才,才说什么‘恩宠’?”晋王又向嗣源,“儿呀,你沉稳多智,又身经百战,以后,要尽心,尽心辅佐你弟。”嗣源躬身答“是”。晋王看着张承业,抖抖索索地伸出双手,张承业跨前一步,双手握住,轻轻抚搓。晋王说:“小儿虽说聪勇,却不免常常犯浑,有你在,孤,无忧了!”张承业听言,双泪齐下,哽咽着回道:“晋王再造之恩,臣虽肝脑涂地,无以报答,怎敢不尽心竭力!”晋王又把眼光转向存勖:“孤,孤去后,凡事,凡事要多,多向三位,请教,请教。”存勖含着眼泪,使劲点头。“也,也望,三位,三位,不要辜负,不要辜负,孤的一片,痴诚,痴诚!”
三人急忙叩头谢恩。
“报——”景进一把捂住来人的口,“找死啊?小声点!不知道晋王……”声音算不上大,可晋王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事?叫,叫他们进来!”来人轻手轻脚地进来,“细作报道,阿保机与朱温同时起兵,南北夹击……”晋王大叫一声,昏厥过去。张承业怒火中烧:“反复小人!”去年,晋王刚刚与阿保机相会于云州东城,结拜金兰,歃血为盟,共御梁贼,一听说晋王患病,阿保机立马就向梁奉表称臣,又是良马,又是貂裘,而今还起兵犯界!李克宁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杂种,哪有这样乘人之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