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九年(公元912年)正月十六,天空万里无云。校场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校场四周围满了百姓,妇女居多,还有一些老人,她们大多是为自己的亲人送行的。虽然年气还没散尽,可她们衣着朴素,不施铅华,令人想起了“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的果决。或许,她们也在心里喊着“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周德威的三万兵将身披甲胄,整整齐齐站在校场中央,像一畦一畦红高粱。早晨的太阳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他们被冯道讲的孙鹤之死深深地震撼了,也为李承勋不屈服于淫威而激动,更为幽燕百姓的悲惨遭遇难过。大家都有一个心愿,铲除刘守光,为民除害,恢复大唐的太平盛世!
点将台上搭起帐篷,里面依次供奉着四个牌位:大唐沙陀府都督讳朱耶尽忠,大唐金吾将军、代北行营招抚使讳朱耶执宜,大唐金吾上将军、代北军节度使讳李国昌,大唐河东节度使、晋王讳李克用。牌位前的供桌上,中间摆着一个锦包,几盘点心、果品,香炉里插着几束香,两边各有四支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烘托出一片庄严、肃穆气息。
辰时到了,晋王李存勖在前,张承业、周德威、郭崇韬、李嗣源等人跟着晋王依次上了点将台。张承业司仪,大声喊道:“祭拜祖宗牌位!”哀哀的音乐响起,晋王李存勖缓慢地走到供桌前,燃着了八支蜡烛,一边四支,墩在烛台上,又点着了四束香,插在香炉里,接过景进递来的猪头三牲,放在供桌上。然后,倒退两步,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请先王神矢!”敬新磨从帐后走进来,从供桌上抱下锦包,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绽开,请出老晋王留下的金钱豹箭袋,跪下,双手高高捧上。晋王李存勖又冲着祖宗牌位跪下来,三拜九叩,从敬新磨手中接过金钱豹箭袋,从里面抽出一支箭,高高擎起,面对众将士,从左向右,郑重示意。这时候,李存勖仿佛看到父王在天上望着他,对他说:“孩子,去吧,你一定会胜利!”身上便增添了无穷力量。“请中门副使、蕃汉马步都虞侯郭崇韬宣读《讨燕逆檄》!”
郭崇韬健步走到前台,大声读道:
伪燕刘逆守光父子,身为大唐臣子,叨食王禄,不思效忠皇上,平贼勘乱,反而助纣为虐,与伪梁沆瀣一气,分疆裂土,僭伪朝于幽州,藏垢纳污,行反叛乎塞上。刘逆守光父子,两世受先王遗恩,不图报答,屡出虎狼之师,霸我田畴,戕我百姓。其父刘逆仁恭,猥琐无信,贪婪暴戾。草叶充茶,墐泥作钱,搜刮民脂民膏;构山建宫,炼丹御女,恣意作威作福。刘逆守光篡位,劣迹更过其父,令人发指。先囚其父,再杀其兄。秽乱纲常,淫其母于后殿,残害忠良,焚谋士于酷刑。
蛇蝎之心,神人共愤,豺狼之行,天地不容!我等忠臣义士,忍看华夏肢解,金瓯残破?今晋王奋天威,率貔貅,重整山河,匡复之功何远!望各镇效赵、易之举,戮力讨逆,万姓拥忠信之道,同心伐贼。特檄各州,咸使知闻!
此时,校场气氛达到高潮,众将士齐举刀枪,激动地高呼:“扫除燕逆,匡复大唐!扫除燕逆,匡复大唐!”晋王李存勖拜周德威为招讨使,史建瑭为先锋,一声号炮,冲天炸响,队伍雄赳赳开出校场,踏上征途!
七
周德威率军到了易水,与镇州、易定的军队会合,攻祁沟关,一鼓而下,乘胜围了涿州。涿州东北至幽州只有一百二十里,是幽州的屏障,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此时由刺史刘知温把守。刘知温武艺虽算不上出类拔萃,却爱惜士卒,体恤百姓,兵民一心,三镇之兵虽竭力攻城,奈何城高池深,刘知温又督战勤谨,周德威久攻不下。派了几位说客,都被刘知温杀了,把头挂在城门楼上。消息传到晋阳,晋王焦虑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忽然,探马来报,冯道叛逃,已经到了涿州郊外!晋王大怒,把手中的茶碗摔得粉碎。碎片飞起来,不偏不欹,正好砸在景进的额头上,煞时鲜血直流。使女们急忙搀着景进下去包扎。还没包好,就听晋王在前堂一连声地喊景进。景进推开医官,胡乱把绷带扎了个结,跑进前堂。“快去传周德威!”景进一愣,“周将军还在涿州呀!”“哦,传郭崇韬!传郭崇韬!快!”景进一溜小跑出了殿门。
到了郭府,景进翻身下马,还没进门,景进就大声喊道:“郭先生,郭先生,晋王有请!”老院公郭秉义回说:“我家主人没在。”景进忙问:“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主人的行踪,我们下人哪里能问?”景进有点上火:“快,问你们夫人!
晋王急召,误了事谁担待得起!”听说是晋王急召,老院公也慌了神,颠颠地跑回后堂。出来说:“夫人也不知道。”真是斜门!景进那个火呀,“噌”地就窜上了脑门:“还不快找!多叫几个人,分头去找!”老院公说:“我们府小,本来就没有几个下人,我到哪里给您叫人?”景进“啪”的一个耳光就抡了上去,打得老院公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刚巧姜夫人出来,扶住老院公,冷冷地瞪了景进一眼,说:“这些天,我家相公常去乐坊使,找敬先生说话。您试试去那里找找。”景进二话没说,翻身上马,直奔乐坊使。
郭崇韬的确在乐坊使,他也知道了冯道叛逃的消息,正和敬新磨谈论这档子事呐。郭崇韬问敬新磨:“你说,冯道会不会叛逃?”敬新磨没有正面回答,却把问题又抛给郭崇韬:“你说呢?”郭崇韬说:“冯道崇信儒学,打小淳厚。听说,他小时候,家里粮食短缺,他常常想着法儿省减给父母,自己饿得皮包骨头,还在刻苦诵读诗书。这样的人也会叛逃吗?”敬新磨说:“听你话里的意思,冯道不会叛逃?
‘崇信儒学’的人就肯定从一而终?你忘了,儒家的老祖宗——孔丘?他在鲁国谋不到官职,就周游列国,为的什么?找官做!那时候,无论哪个诸侯,只要给他一个芝麻绿豆官坐,他就会留在那个国家。”郭崇韬说:“你是个郎中出身吧?怎么一眼就看进人家的五脏六腑?嘴里还长着刀子?说话又那么损——”敬新磨笑了:“我只是说了句大实话,并没想损谁。”郭崇韬说:“其实,孔圣人周游列国的目的,是想弘扬他的‘道’,不是为了做官。”敬新磨说:“先生的话,对了一半。他首先想做官——不做官怎么推行他的道?”郭崇韬说:“您说的也有些道理。有官才有权,有权才能推行道。这正是历史上所有有抱负的人求官的原因。不过,也有例外,孔圣人没当官,儒家的学说还不是如江如河,流润千年?”“那是后人的功劳,贴不到孔丘身上去。要说流润千年,我以为,首推老庄之学。老庄在世之时……”郭崇韬敲敲桌子,说:“离题了,离题了,咱俩不要争‘儒’‘道’了,还是说说冯道吧。”敬新磨说:“好,好,我们说冯道,说冯道!先生说冯道不会叛逃,还有什么理由?当今这个世道,皇上乱如风,臣子飘似云,哪个有根?你能知道,从哪股风下雨?促哪阵云成霓?所以呀,作为臣子,一天三换主的人数也数不清。前几天,就是他冯道,才从幽州叛逃到晋阳……”郭崇韬说:“您说的又不对了。的确,一天三换主的人越来越多,但,冯道不是那样的人。他从幽州到晋阳,不叫叛逃。冯道在幽州,恪尽臣职,每逢刘守光干坏事,他都极力劝谏,刘守光不听。这样的恶魔哪里值得辅佐?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从社会说,天经地义,从个人说,也是明智之举。假如刘守光是位明主,冯道就不会背幽州而投晋!”敬新磨一翘拇指:“这,算个真正的理由!我再添一个——冯道是个有情有义知恩必报的人,晋王又是位心怀大志的一代雄主。他投奔晋王,晋王那么宠信他,他当然想为晋王分担忧愁,哪怕是一点点。这次周将军攻涿州遇到麻烦,他哪里会放掉这个大好机会?”
“哦——你在套我!您也不相信冯道叛逃哇!”郭崇韬刮刮敬新磨的鼻梁,两人瞪着眼大笑。笑完了,敬新磨问:“那,先生以为,冯道去涿州干什么?”郭崇韬学着敬新磨的口气,“您说呢?”敬新磨没接他的话茬,指指桌上的笔墨,“咱俩把答案写在纸上,赌一把,看谁猜的对,怎么样?”郭崇韬说:“行啊!”两人背对背,写好以后,同时喊道:“一,二,三!”亮出纸条,两人的纸上都写着两个字:“劝降”!
就在这个时候,景进闯了进来……
晋王府内。张承业、李嗣源、李嗣昭都在。当郭崇韬把他和敬新磨的推断说给晋王的时候,晋王愁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很快又生气地说:“冯道啊冯道,你为什么不来说一声啊?”李嗣源看看晋王,问:“他来告别,您能让他去吗?”晋王解嘲似的耸耸肩,“刘知温能投降吗?周将军派了几位能说会道的,都被他杀了,我能把冯道往死路上赶?”张承业说:“这就对了!冯道深知大王爱才,只好不辞而别。”晋王脸上又布满了愁云:“我没得到孙鹤,已经后悔不迭了,再也不能丢了冯道呀!你们快想想法子,救救冯道。”郭崇韬说:“主公莫愁,主公莫愁。一,冯道只身前往,说明他有一定把握——他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当根灯草。
二,听说刘知温是一个知书达礼的人,也崇尚儒家的仁爱之学。我想,他不会对冯道下毒手……”“你‘想’有什么用处?刀在他手里!”晋王一脸的着急,郭崇韬还是不紧不慢:“三,他们两人曾经是同僚,冯道还有恩于刘知温……”听到最后一句,晋王像溺水的人看见稻草,忙问:“快说说,怎么回事?”
原来,刘守光早就觊觎幽州节度使的职位,刘仁恭在大安山挖洞藏钱之前,刘守光就派兵抓丁,扩充军队。扩充军队就扩充军队呗,他又怕抓来的壮丁逃跑,下令在壮丁脸上刺字,再涂上朱砂。壮丁们东躲西藏,有的干脆逃出幽州地面。弄得四乡鸡飞狗跳,百姓不得安宁。刘知温劝阻说:“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俗话也说,人活脸,树活皮。脸是上苍赐给人最漂亮的艺术品,我们只有保护的职责,没有破坏的权利。谁脸上长一颗痣,都嫌难看,想尽法子要除掉它。脸上刺字,一辈子都去不掉……”刘知温的话还没有说完,刘守光就打断他的话,笑他是“一介腐儒,全说些没用的酸话”——“那些贱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刘知温喃喃地说:“我也是为公子着想。想取江山,就得好生看顾百姓。国朝的开国宰相刘伯温把百姓比做‘水’,把朝廷比做‘舟’,他说‘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刘守光生气了,指着刘知温喝道:“什么‘水’呀‘舟’呀的,百姓顶个屁用!没有兵哪来的江山?”刘知温还要说,刘守光骂道:“你还蹬住鼻子上脸啦?拉出去——”众人噤若寒蝉,冯道急忙出列劝说:“主公息怒。刘先生也是一片忠心。他如果不忠,看着您跳楼也不会咳嗽一声。”刘守光猛然一震,“或许,就是这个理?”他,消了点气,摆手把刘知温赶了出去。就这事,刘知温把冯道视为知己,视为恩人。李嗣昭说:“就这点事啊?算个屁‘恩’!刘知温是头强牛,撞倒南墙不回头。他都杀了几个说降的,还能投诚?依我看,冯道此去,凶多吉少!”李嗣昭的话如火上浇油,晋王更坐不住了,一个劲地催大家想办法,救冯道。李嗣昭说:“晋王,传令加紧攻城!”张承业说:“不行,不行!城没攻下,冯道的头早就挂在城楼上了!”李嗣昭说:“要不,我带五百亲兵,趁黑夜钻进城去,救出冯先生!”郭崇韬说:“你知道冯道在哪里?五百人,目标太大。刘知温发现了,连你们都赔进去了!”李嗣源说:“那——我从我的亲兵中挑十几个精明强干的,潜进涿州,寻找冯先生,或救或护,相机行事。你们看怎么样?”大家觉得,这,还是个办法,就是救不了冯道,也坏不了什么事。晋王也只好说:“那,先这么着吧。不过,你不能去,让从珂带着就行了,他,干练,机警,能胜任!”众人离开了晋王府,晋王还是坐立不安,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第二天,晋王又传令李嗣源率领他的军队火速开往涿州,增援周德威,命令李嗣昭回潞州待命,以备梁贼偷袭,并随时准备增援涿州。
八
冯道到了涿州城下,刚一抬头,看见城楼前挂着的几个人头,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鼻子眼睛,挂得那么高,还能闻见刺鼻的恶臭。他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他问自己,几天没见,刘知温怎么变了一个人?百思不得其解呀。一个念头却强烈地冒出来:赶快去说服刘知温,不要让更多的人流血流泪。他擦干眼泪,向城楼大喊:“快去通报,冯道只身求见!”刘知温巡查守城,忙了一夜,没有合眼,此时,正在城楼打盹。听说冯道在城下叫关,揉揉眼,提着刀就来到女墙边。
伸头一看,果然是冯道一人,忙在女墙边长揖,“恩公,对不住了。知温军命在身,无法奉陪!”冯道说:“夫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来拜访,您就是不‘乐’,也不好拒人于城门之外吧?至少,应该赏我一杯茶呀!”刘知温情知礼缺,还是不想放冯道进城:“恩公哪里是讨茶?分明是来做说客?”冯道答道:“就是做说客,您也不用紧张呐,该紧张的是我!”刘知温品出其中味道,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冯道接着说:“我今天来,不谈政事,只想和您叙叙别情,谈经论道。”
刘知温苦笑道:“叙叙别情?谈经论道?恩公已经投靠了晋王,封为掌书记,恩宠正浓,哪有闲情逸致来我这危城叙旧谈经?”冯道说:“我投靠了晋王,确有其事;‘掌书记’也是肥肥的闲差——笔尖上的事,有事就记,没事不就闲着吗?吃香的,喝辣的,又没有多少事,任你是谁,都会生出些闲情逸致来。可惜呀,您‘军命在身,无法奉陪’,也就无法共享我的闲情逸致了!我也只好告辞喽!”刘知温听了,想想过去的事,又怕落个“为礼不敬”的坏名声,急忙喊道:“恩公,留步!”一边叫军士放下绳筐,拉冯道上来。
冯道上了城头。两三个小头目迎上来,围个半圆,陪着他走。他见四周的兵士衣衫破碎,形容憔悴,有气无力的,心里又是一阵抽搐。刘知温脱下铠甲,换了紧身褐衣,外罩一件锦袍。两人一揖到地,分宾主坐了。刘知温亲手斟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双手捧给冯道,说:“冯参军,你有恩于我,这杯酒,我敬您!”冯道直起身,却不接酒,自己抓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捧起,往刘知温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干酒,把杯子口朝下,滴酒未见洒下。刘知温忙喝了自己手中的酒,也把杯口朝下。不知是故意还是喝得太急,一滴酒忽忽悠悠掉下来,砸在桌面上,散成一团粉沫。刘知温不好意思地说:“该罚该罚,滴酒三杯,滴酒三杯!”说着,一手抓了三只酒杯,就要倒酒,冯道按住他的手,说,“酒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也不好,丧德,误事。喝酒,随意最好!”刘知温见冯道这么说,也不勉强,放下酒杯,抱拳致谦,请冯道坐下。“恩公,今天,咱们不谈政事,请说说您的闲情逸致。”冯道笑笑,说:“好,咱们不谈政事,说说我的闲情逸致。”
周围的将士听说他们要谈闲情逸致,纷纷放下刀枪,围了过来,大伙的脸像过了梅雨季节的天,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