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忻州地界,就看到田地荒草萋萋,沟壑涧畔,野狗出没。那些野狗,见到人来,低下头,呲牙瞪眼,从喉咙里挤出呜呜的低吼。路上,时不时能碰到三三俩俩百姓,扶老携幼,出去逃难。李存审命令部队原地休息,自己和大儿子彦超走进一个村子。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叫。敲了几家门,没见一人出来。李存审摇摇头,从村子退出,刚好碰上一位老大爷,挑着担子,一头挑个四五岁丫头,一头挑着一床破被子。他忙问:“您老要到哪里去?”老人说:“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哪里黑了哪里歇。”“您走了,家里人怎么办?”“家里人?就剩我们爷孙俩了……”老人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还有街坊邻居哇,他们也不帮衬点?”“街坊邻居和我们一样,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十室九空啊……”李存审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老人身上,说:“老人家,别出去了。您没听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吗?再说,走到哪里,还不是靠着两只手?只要我们肯下苦,就没有不打粮的土地!”老人脱下披风,双手还给李存审,说:“您,是个好官,说的话也句句在理,可眼下就没吃的,怎么下苦?人是铁,饭是钢呀!”彦超忙说:“您老不必担心,我父调集的赈灾粮已经起运了……”“您父亲?他是……”李存审扭头往回走,彦超解释道:“大名李存审。是晋王新任命的忻州刺使!”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李存审的背影拜了三拜,口中喃喃地说:“菩萨保佑好人,菩萨保佑好官呐……”
回到部队,李存审挑了十八个军健,排成方阵,对他们说:“我,封你们为屯将,每人付旗一面,榜文一道,你们按照自己所在军阵的方位,在忻州境内自找撂荒之地,招抚流民耕种,两年之内,蠲免一切租税,我按你们的成绩行赏处罚。你们敢不敢应承?”十八个军健齐声回答:“敢!”李存审又叮嘱道:“你们还要记住一条:乱世用重典!对那些豪强恶霸,欺压百姓的,千万不可手软。要知道,对恶人强硬,才是对良民的最好保护!”李存审到任之后,调集官粮,先行赈济,流民纷纷来归。不到半年,屯中民户多的有六七千,少的也有三四千。他们又在流民中选出精于理财的,起名叫屯判官,让他们管理屯中财政。忻州的民心渐渐稳定,农业生产也慢慢走上正轨。
那年初秋的一天,李存审装扮成农人,带着大儿子彦超微服出访。彦超面有难色,李存审问:“你不愿意?”彦超说:“哪里?忻州还未平静,时常有歹人出没。
我看你扮成农夫,没法带刀剑护身……”李存审心中一喜:这孩子长大了!就说:“动动脑筋,你肯定有办法!”彦超在府内转了一圈,从马厩里扛了两把垫圈的铁锨,跟着父亲下乡了。
两人走在乡间路上,两旁的土地,有的谷子已经吐穗,沉甸甸地弯着腰,有的野草汹汹,没过膝盖。远处的村庄,黄一片,红一片。李存审不由哼唱:云淡(那个)风清十月天(哟呼咳),柿红(那个)菊黄正好玩(哟呼咳)。游人不觉夏已过(哟),犹折(那个)团荷(噢)遮日炎(哪呼咳)。
彦超笑道:“几年啦,也没见过爸爸这么高兴。”李存审说:“是呀。李琪有一篇文章云:‘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理也。有其谷则国力备,定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知此三者,为国之急务也。’这话,是对朱温说的,朱温不用,我们用!开元天宝年间,皇上进贤良,悦忠直,轻徭薄赋,不夺农时,天下粟价,斗值两钱。今日忻州,虽无法与开元天宝相比,总是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为父能不高兴么?”彦超也被父亲的心情感染,“以前,爸爸常说,农夫少于军士,战马多于耕牛,供军夺了农粮,秣马侵占牛草,这是最危险的事情,我总不以为然。半年多来,儿对这点有了深刻认识。”一说到这儿,李存审的心情又沉重起来,“现今,梁贼尚炽,晋梁争锋旷日持久,百姓的安稳日子,又能过上几天?”彦超忙安慰道:“父亲无须过虑,与梁贼争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忧也无益。俗话不是说‘今日有酒今日醉’吗?只要今天不打仗,我们就让百姓过好今天。”李存审叹了一口气:“生在乱世,也只能这样。所以,乱世的官员,更应该牢记‘救人瘼者,以重敛为病源,料兵食者,以惠农为军政’,千方百计,多给老百姓创造一点安宁环境……”
“爸爸,您看!”彦超指指路边。存审一看,是个小孩,最多两三岁,睡着了。
孩子的身下,是刚翻过的土地。土坷垃缝里,隐隐露出野草的断枝残梗,蔫蔫的。
他朝左右看看,不远处,一个老婆婆正在翻地。他蹲下身,伸手抱起小孩,朝老婆婆走去。这个小孩,满身是土,衣衫褴褛,额头高高的,眼睛下陷,眼角挂着泪珠,小嘴还一撮一撮地,好像梦里吃得很香。“老奶奶,是你家小孩吗?”老婆婆抬头,拄着锨把,冷冷地说:“是。孙女。”“孩子睡着了。”“睡着了好哇,省得再闹,耽搁我翻地。”存审瞄了一圈,“这儿下地的人少,你不怕被狼叼去?听说还有人专偷小孩,给卖肉包子的黑店……”“不怕,不怕!真的没了孩子,我死了,也就没牵挂了。”存审心头一紧,“您家,还有什么人?要您老翻地?”“就我们俩。”
老婆婆扭过身子,撩起袄襟擦眼。存审脱下外衣,铺在荒地上,把孩子放在衣服上。“锨,给我!”彦超递过铁锨,存审帮老婆婆翻起地来。彦超也学父亲的样子,翻地。
“哈哈哈哈!”飘来一串笑声,存审抬起头来,只见地头走过来十几个人,领头的尖嘴猴腮,衣着鲜亮,其他人都腰缀钢刀。他们来到存审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阵,尖嘴猴腮对老太婆说:“我们都雇不上一个人毛,你有什么妖法,一下子竟用了两个短工?”旁边一个彪形大汉腆着脸说:“也好哇,省得老爷花钱!”扭头对李存审父子说:“给老爷好好干!”“你,你!”老太婆脸色铁青,浑身打颤,手指尖嘴猴腮,“你逼,逼死了我家老头、媳妇,抢了我家田产,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巡乡里亲惩恶人我挪到这儿开点荒地,你又……”“你是什么人?”李存审和颜悦色地问。“我是什么人?柳老婆子,你给他们说说。”老太婆正要开口,存审摆手不要她说,“我要你说!”存审指指尖嘴猴腮。那个彪形大汉手按腰刀站出来,“要我们老爷说?臭短工,你还长身份了!”后边一个三角眼插到李存审面前,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说说倒也无妨,只怕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彦超一甩袖子就想动手,存审把他往身后拉拉,说:“我们初来乍到,有眼不识金祥玉,还望指教。”尖嘴猴腮分开身前两人,“你问我吗?我姓韩,韩信的韩。附近的十里八村叫我……”“韩泼皮。对吗?”
李存审笑嘻嘻地说。“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叫韩剥皮?”李存审收回笑容,严肃地问:“官府有令,撂荒地谁开谁种谁收,你不知道吗?”三角眼又插上来,摇头晃脑地说:“你呀,说的不全对。这方圆几十里的荒地,随你开,随你种,就是得由我们老爷收!”李存审厉声说:“你们老爷说,他姓韩信的韩,要我看,他正是欺负韩信的那个无赖、泼皮,十足的无赖、泼皮!你也是只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说完,照着三角眼就是一耳光,打得他连转三圈,跌出了七八尺远。那个彪形大汉唰地抽出腰刀,扑过来要砍李存审,彦超举锨一隔,亢琅琅,腰刀脱手,插在地上。存审趁机一闪身,扬起铁锨朝他背上就是一锨,彪形大汉立刻口吐鲜血,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死了。“上,上!杀了这两个村夫!”尖嘴猴腮声嘶力竭地嗥叫。众奴才依恃人多,纷纷抽出腰刀,向存审父子围了上来。存审大喊一声:“惩恶才能扬善,扬善必得惩恶,儿呀,狠狠地给我打!”两人舞起铁锨,如砍瓜切菜,顷刻就撂倒了四五个!剩下的七八个才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英雄,想夺路逃跑,“哪里走!”李存审一声大吼,吓得他们一个个腿软脚麻,面面相觑,定在原地。“把刀扔在地上!”存审威严地命令。趁着扔刀,一人撒腿就跑,李存审拾起一把刀,瞄也不瞄,把手一扬,那刀滴溜溜地飞过去,就像长着眼睛,直插那人后心!剩下的心胆俱裂,筛糠似的打颤,有几个裤裆湿了,滴滴答答地滴下尿来。尖嘴猴腮急忙跪下,鸡啄米般磕头。“瞅瞅,德行!刚才的凶神恶煞哪里去了?”“小人冒犯了老爷,还望恕罪,恕罪!”“恕罪?那还得看罪大罪小。你起来,把他们给我捆上!”尖嘴猴腮解下他们的腰带,捆了几个,回头问:“老爷,您要把我等送到哪里去?”“当然是官府!”老奶奶急颠颠地走过来,抓住李存审的胳膊,“不,不,不能送官府!他们官府有人!”李存审扭头问尖嘴猴腮:“老人所说,是不是真的?”尖嘴猴腮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他们是谁?”尖嘴猴腮立刻站起身,双手叉腰,“忻州司马张瓘。他的大伯是……”“张监军,张承业!”李存审说,“那就更该送官府!”“送,送!”尖嘴猴腮随声附和,声调里明显透露出些许揶揄和狰狞。彦超拽拽父亲的后襟,耳语说:“不如在这,把他们……省得……”李存审嘿嘿一笑,转身对老奶奶说:“我是忻州刺史李存审。我保证,把您的家产田地都还给您。您就在家,等着好消息吧!”尖嘴猴腮听说此人是李存审,又低下头,颤兢兢地捆他的爪牙。
回府之后,李存审立即审讯尖嘴猴腮,挖出了忻州的黑恶势力总后台张瓘。李存审把张瓘的罪行写成奏章,飞报朝廷,又手抄了一个副本,派人专程送给张承业。张承业见了,勃然大怒,拿着李存审的奏章面见晋王,要求严惩。晋王一边抚慰,一边命人拟旨要赦免张瓘。张承业看晋王无意严办,立即派人星夜兼程,逼张瓘自尽。第二天,晋王的赦令到了。后来听说,特使回去,把张瓘的死讯回报晋王,晋王开始还有些气愤,时间一长,也连声赞叹李存审的铁面无私,张承业的大义灭亲。
接着,李存审又做了两件事:第一,冬季农闲,组织丁壮教练弓矢枪剑,学习进退阵法,平时维持社会治安,战时既可补充军队,又能押送粮草,救护伤员;第二,要求各屯秋后组织百姓,根据实际情况,或打井或修渠。只一年多功夫,忻州就如春雨后的田野,秩序井然,百姓乐业,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
这次,一听到朱梁进犯的消息,乡绅就从四面八方赶到刺史衙门。李存审说了自己的打算,乡绅们立即回乡,组织了十几万青壮年百姓,仿制军服,筑寨树旗,布为疑兵。一部分直接上了忻州城墙,帮助守城。李存审把晋王帅旗高悬自己营前,把各位将军旗帜按往昔行军战阵的方位分别悬挂。太阳快要落山,李存审吩咐各营兵民,每十人一队,或手持树枝,或马尾拴上树枝,在营寨前后往来奔跑。一时间,尘土扬起,旌旗蔽日,营寨连绵几十里,人影憧憧,俨然有十几万大军!李存审又假扮晋王,手提银枪来回巡营了哨,故意让俘虏的梁兵看到,又故意纵他们逃跑。他又和李嗣弼、李嗣肱各率三百骑兵,换上梁兵军服,悄悄尾随,埋伏在梁军营外不远的地方,趁着黑夜,杀进营去,搅得梁兵自相残杀,损伤惨重。事后,李存审心想,要不是这样对待百姓,危难时候,他们怎么能勇敢地站出来,舍命相帮,自己又怎能以区区几千老弱兵丁,战胜朱温的五十万雄兵?老百姓,国家的根本呐!
十二
朱晃带着残兵败退贝州,贺德伦领着左营的一半军队赶来保驾,他说:“晋王还在幽州,根本没来下博桥!”朱晃忙问:“李存审怎么有那么多兵将?——”朱晃又问。“他们参战的军队,还不足一千!那些人,都是各州农民!”朱晃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朱晃苏醒之后,传令斩了败将张正言、许从实,对近臣和贺德伦说:“我经营天下三十多年,大小战阵见过多少,就是输,也没输得这么惨,更没输在一个优伶手里!没想到哇没想到,晋阳余孽竟昌炽到这般地步!天啊,也不佑我,催我阳寿,我死以后,我的几个儿子,哪个是他们的对手?我,死无葬身之地了!”哽咽几声,又昏死过去。
梁太祖朱晃被晋王帐下大将李存审用计打败之后,既羞又怒,肝脾失和,病情越来越重,像所有帝王临老的情况一样,几个儿子也开始蠢蠢欲动,争夺帝位。人类号称万物之灵,其实,在某些事情上,还不如动物。比如猴子吧。它们的王位之争时时都有,处处存在,但是,这种竞争是公平的——首先,所有成年公猴都可以参加,这就公平;第二,你想当猴王,好,你就向现任猴王挑战,你有能耐打败它,你就当,你被人家打得遍体鳞伤,你就认输,蛰伏下来,以后再寻找时机,这就公平。正因为公平,它们的种群才能强壮。可人类,只看见帝王高车驷马,三宫六院,是货不是货,都抢着上那个架板;竞争时,又不明着来,或借圣旨,或傍母系,或靠阴谋,或许还有说不出口的能耐……其结果,选中的皇帝,大多文不能定国,武不能安邦,到头来,既害了自己身家性命,更害了国家,害了百姓。这么一说,似乎再也没人去争那个皇位,其实不然,尘世上势令智昏利令智昏的人太多太多了,数也数不清啊!在朱梁这里,除过势令智昏利令智昏以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梁太祖朱晃的大儿子彬王名叫朱友裕,性情宽厚,擅长骑射,深得士心,可惜享年不裕,早早就去了冥国。次子博王朱友文,是个养子,原来姓康,名勤。此人生性懒惰,嗜酒如命,常常因酒误事,以酒丧德,梁太祖却十分钟爱,虽未册封太子,其意也就在他的身上,封他为建昌宫使,让他常常留守东都。次子郢王朱友珪,小名遥喜。他母亲是亳州营妓,唐光启年间,朱晃领兵去亳州,招她侍寝,一月后,朱晃要离开,告说怀了六甲。当时,张皇后在世,贤而有宠,朱晃害怕,不敢挟归大梁,就把她留在亳州,另外找了一院房屋给她居住。生产之后,说是男孩,因之起名遥喜,后来迎回汴梁。此时,官任左右控鹤都指挥使。友文、友珪,都是他的儿子,友珪还是亲生,为什么朱晃却向着友文?其中的奥妙,全在友文的妃子王氏。
前边说过,梁太祖的原配张皇后严整多智,朱晃既敬也惮,不敢随意作为。张皇后崩殂之后,按说还有昭仪陈氏,昭容李氏,可朱晃喜新厌旧,两人年老色衰,爱幸也就慢慢远了。冷得陈氏出居宋州佛寺,当了尼姑,李氏也抑郁寡欢,一命呜呼。朱晃没了约束,索性放开手脚,今天召这个,明天召那个,无论驾幸那家臣子私宅,随你是丫鬟夫人,只要他看上眼了,都得轮流侍寝。几个儿子居住在外,朱晃也常常征召儿媳入侍。先是那友珪的妃子张氏,玩腻了,又找上了友文的妃子王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长时间,朱晃的丑行就在朝野风传,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料,有民谣为证:浪猪瘟,赛阎罗,个个女鬼不放过。蛤蟆占了蝌蚪床,豺狼钻进狐狸窝。公母蜘蛛作交易,你卖身来我卖国。
可鄙的是,友文的妃子王氏不仅貌若天仙,而且性格风骚,床上的功夫更是了得,把个朱晃撩拨得神魂颠倒,因此特得朱晃喜爱。王氏便在床上要公公把梁家江山传给友文,朱晃自然满口答应。友珪的妃子张氏见王氏夺了自己所爱,想要杀掉王氏。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友珪,两人一拍即合。这回朱晃病重,自知不起,命王氏召博王朱友文回宫,嘱托后事。张氏听得了这个消息,飞也似的回府告诉友珪:“那个老东西把传国玉玺交给王氏,要她送往东都,我们夫妻没有几天活头了!”友珪听了这个消息,真似晴天霹雳,一下子懵了。惊得张氏又是灌凉水,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醒来之后,也只是嘤嘤哭泣,想不出一丝对策。忽听前院传来一声:“圣旨到——郢王朱友珪接旨——”张氏忙替朱友珪擦干眼泪,催他到前厅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