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走进内室,还没到床前,口中念道:“‘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安时兄,还在隆中高卧呐?”郭崇韬噌地坐起来,抓住冯道的手说:“可道兄,您,可来了!”冯道看着郭崇韬的眼睛,说:“安时兄,您早已是今上的诸葛亮,还等谁三请呢?”郭崇韬唰地一下,满面泪水,“我还等谁三请?我快成三齐王了!”冯道一见郭崇韬如此伤心,忙换了一副腔调,劝解说:“过虑了,过虑了!就算你是韩信,洛阳也没有吕后!再说,当今的狡兔还满世界跑,哪里敢宰走狗?”“是呀,我也这么想。”郭崇韬擦擦泪水,“建国才几年,内忧外患,远远没有消弭,怎么就敢随意杀戮干才?”冯道拍拍郭崇韬,“‘干才’?谁是干才?你吗?”“哪里说我?
我说的是罗贯!”“罗贯?在皇上眼里,罗贯,还远远没到那个位份上。”郭崇韬又认真起来了:“怎么没到位份?‘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哪一级官吏,不关系着国计民生?只要能干,会干,干得好,都是干才!”“你呀,你呀,咋还那么天真!
咱们就说‘干才’。什么是‘干才’?在乱世,比如国朝后期,宦官就是干才!听话的,谄媚的就是干才!像罗贯那样只顾百姓的官,眼里没有皇上,怎么能叫‘干才’?他,注定没有好下场!”“他顾百姓,还不是为江山?为皇上?”冯道说:“你呀,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百姓都知道,看菜吃饭,量体裁衣,上什么山,唱什么歌。他罗贯是为江山,是为皇上,可是,生逢乱世,有几个皇帝能把百姓放在心上,有几个皇帝能虚怀若谷从谏如流?你想做魏征,还得看皇上是不是李世民!大凡当了皇上,都把自己看成神圣,完人,容不得任何人和他的想法相左。
你要批他的龙鳞,他能不维护自己的脸面吗?”“我就不明白,罗贯怎么批了他的龙鳞?”冯道用异样的眼光瞄了瞄郭崇韬,“看来,‘人在事中迷’,你是真不知道哇!我就问你几件事:第一,景进、李从袭等人向罗贯要钱的帖子,是不是在你手里?第二,孔谦加征的那些税,罗贯不交,是不是你支持的?”“是,是!”“第三,你亲自出马,和罗贯联手把张全义的义子张继孙给杀了? 第四,你还支持罗贯追查私贩盐铁? 第五,你还支持罗贯暗地调查刘夫人与杨千郎一伙……”“对,对!
这些都是殃及社稷的大事!”“‘对,对!’对个鸟!你把《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怎么就不会用呢?”“我,怎么不会用?”郭崇韬委屈地问。冯道说:“你记不记得《老子》的二十八章?”“记得呀。‘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冯道说:“老子说的多好:知道雄健刚强,却信守雌伏柔弱,知道高贵荣显,却信守卑贱质朴,才能成为百官的领袖。阁下呢?位兼将相,权侔人主,却事事较真,时时出头,别说保不了罗贯,长此以往,恐怕,三齐王的厄运……”郭崇韬又惊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待了好一阵,郭崇韬似乎清醒过来,抓住冯道的手说:“先生教我,先生教我!”冯道说:“要我教你?
很简单,先吃饭!身体是本钱,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事,才能想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才能推行自己的主张……”“对,对呀!我,我怎么糊涂到如此地步!那,以后呢?怎么办?”冯道说:“人常说,‘话不要说过三分’,今天,我的话已经超过了十二分,您也醒过来了,还用我再絮叨吗?‘响鼓不用重锤敲’,鄙人不想烦人了,公其勉之,公其勉之!告辞!”说着,起身离开了郭府。
送走了冯道,郭崇韬的脑海忽然泛起早年的一幕:乾宁五年初春,郭崇韬十三岁,那时,他还没有大名,乳名唤作宝儿。有一天,他跟着老师李敬一来到家乡的一弯山沟。那天,风和日丽,桃杏花开,蜜蜂嘤嘤嗡嗡来往花间。老师说:“如此美景,不可无诗。我们二人各吟诗一首,如何?”
宝儿满心高兴,便请老师出题。那老学究看着眼前景物,说:“就依这桃杏花儿和蜜蜂为题。”宝儿点头应允。不一会儿,宝儿诗成,见老师仍苦思冥想,就走到桃树前,看蜜蜂采蜜。他见一只蜜蜂钻入花心,就把花瓣捏住,老师有点愠怒,却和颜悦色地说:“大凡做事,首先要想想,是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就做;坏事,哪怕再小,也别染指。像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更不该做!”宝儿急忙缩手,那蜜蜂嗡地一声,逃出了花蕊,径直向他飞来。还没等他反应,脸就被蜜蜂蛰了一下,立刻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老师用舌头嘬了两嘬,抹了一点唾液,关切地问:“还疼吗?”宝儿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皱着眉头问:“我放它一条生路,它怎么不知好歹?”“你要冒犯它,它能不抗争吗?”说着,拉他蹲下,指着地下奄奄一息的蜜蜂说:“你看,它的肠子都出来了。它是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劳动权利呀!对这样有灵性的神物,不可随意亵渎哟!”宝儿看着蜜蜂,陷入了少有的沉思。老学究又说:“李圣人云‘上善若水’。为什么?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人,要像水一样,多做好事,不做坏事,记下了吗?”宝儿急忙点头:“学生记下了。”“记下就好,咱们不说这个了。诗,作成了吗?”宝儿下意识地摸摸脸,说:“成了。”“那就说说吧?”也许是蜜蜂把他蛰醒了,宝儿说:“先生为大,还是先生先说。”“好吧。”老学究仰首望天,捋捋胡须,吟道:“春来花葳蕤,蜂蝶舞翩跹。风起乱玉影,水涡摇翠山。牧童戏牛背,村姑浣桑蚕。辛苦勤劳作,歌吟动山川。”
宝儿拍手称赞说:“先生真是大手笔,把一个初春美景描绘得鲜活灵动。尤其是‘风起乱玉影,水涡摇翠山’一联,有影,有声,有色,动静结合,细腻形象,而又暗寓欣喜之情。”老学究听完宝儿的评论,又是高兴,又是惊诧:高兴的是他竟能评论得如此精当,惊诧的是,我没教他评诗,他小小年纪,对诗怎么悟得这么透彻?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切磋学问,修改诗文,要的不是奉承,而是指出不足。”宝儿看看先生,发现他是认真的,就说:“这首诗从遣词上写法上的确是上乘之作,但从气上说嘛——”老学究看着宝儿的眼睛,鼓励他大胆说,他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请先生听听学生的。”说着,他琅声吟诵道:“一带春水暖山峰,半川浓艳欹东风。金翅玉腰翩翩舞,馨香明眸脉脉情。源内不知有魏晋,耳畔却闻呻吟声。君看满天杏花艳,尽是百姓血染成!”
老学究听了,心里一震:这孩子,真是个小大人,心劲大着呐!如果好好引导,说不定是一株救国救民的栋梁之材。可惜,他的诗违反“温柔敦厚”诗教,有点锋芒毕露,在乱世,稍不注意,别说壮志难酬,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也在两可之间哇!想到这里,遂拈拈稀疏的胡须,说:“你的诗写的很好,不过,也有一些问题——比如说节奏。”“节 奏?节奏有什么问题?”老学究说:“你看,第一句是‘一带春水暖山峰’,2-2-1-2的节奏,对吧?出彩的词语是第五字。第二联里的两句,却成了2-2-2-1的节奏,重心也不知游移到哪里去了……”宝儿打断了先生的话,说:“‘金翅玉腰翩翩舞,馨香明眸脉脉情’,多好的对仗!老师您不是也说过,不能以辞害意,也不要拘泥形式呀!”“‘不能以辞害意’,也不要拘泥形式,这是方家的真知灼见,没错。可你想想,上好的意境,再用最切贴的辞和上好的形式来表达,岂不上上好?”宝儿想想,老师说的很对,再没强嘴,就开口问:“那——
先生,怎么改?”老学究说:“改几个字,倒不是很大的问题。你看,”说着,他蹲下身,拾了一根柴棍,在地上划道:一带春水暖翠峰,半川浓艳欹东风。金翅玉腰媚花蕊,香腮明眸氲晴空。源内不知过汉魏,眼前却见燎旗旌。君看漫天红似火,尽是百姓血泡成!
写完,老学究说:“改的不一定好,尤其是平仄,你还可以改。文章不厌千回改嘛!”老学究看看宝儿的神态,继续说道:“你作的是诗,而且是律诗,节奏万万不能错乱。诗歌是要唱的,节奏乱了,唱起来就不上口了。你看,这样一改,就好多了。当然,最后一句还不是很好,还得改,但已不伤大雅。”宝儿对照自己的诗,仔细咂摸了好一阵,心里对老师更加佩服了。等了一会儿,老学究又说:“下来,咱们再说最重要的问题。你的诗里,透出了一股昂扬之气,有初唐诗风,好!
可是,作为诗,同时也犯了大忌……”宝儿正陶醉在修改之后诗歌的意境里,却听先生说“犯了大忌”,不解地问:“怎么‘犯了大忌’?”先生说:“圣贤要求诗‘温柔敦厚,愠而不怒’,这些,你都忘记了?”“学生没忘。可是……”“可是,国朝后期,藩镇割据,相互攻伐,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对,对呀!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那股气!”老学究看着宝儿的眼睛,说:“你想改变社会,有志气,老朽支持,这也是百姓的企盼,但是,在这样的社会里,首先要保护自己。你连命都没了,怎么实现你的抱负?生在乱世,人命贱呐,有时都不如一只蜜蜂……所以说,无论说话,做事,或者作诗,都不能太直白……”宝儿撇撇嘴。老学究接着说:“这些,对你来说,不可能马上刻骨铭心,但只要时时注意,还是会有不少好处……”老师顿了一顿,接着说:“要知道,‘和则谐,不和则乱!’做人做事,一定要讲究‘和’。只有天和、地和、人和,事业才能有成,否则,不仅事业无成,还可能危及自己生命!不能不慎啊!”宝儿见老师讲得那么动情,连忙说:“先生,学生记下了!”老学究想想,又说:“对你来说,这点最重要!不能这会儿记下了,过了三两天又忘了。这样吧,我给你起个大名,让你一辈子都记着,如何?”宝儿拍着手说:“好,好!请先生赐名。”这个老学究捻捻胡须,说:“叫‘韬’,韬光养晦的‘韬’。要学会韬光养晦,噢,叫‘崇韬’,对,就叫‘崇韬’!字嘛——,遂你的心思,就叫‘安时’,你看如何?”“崇——韬,郭崇韬,安——时,好!好哇!谢谢老师赐名!谢谢老师赐名!”说着,跪倒在地,给老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老学究扶起了崇韬,说:“老朽倒不在乎你的大礼!我给你起这样的名字,目的在于警戒,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良苦用心。”郭崇韬使劲点点头:“老师,学生记下了!先生要学生勿忘内敛,不事张扬,学生一定记住您的话,像水一样包容万物,深藏不露!”老学究又叮咛道:“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住:韬光养晦,保护自己!你记住了吗?”郭崇韬使劲点点头,说:“记住了!”
——“‘韬光养晦,保护自己!’郭崇韬呀郭崇韬,你把老师的忠告撇到哪里去了?”
郭崇韬开始吃饭,吃完饭,他,踱进书房,斜靠在椅子背上,眼望着窗外,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的思绪,就像窗外的天,黑古隆冬,一片混沌,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没当官时,把头削得尖尖地,想当官,总以为当了官,名有了,利有了,权也有了。现在,当上了官,一切都有了,烦恼却一个接一个,比没当官时更难受。没灭伪梁的时候,全身都是劲,憧憬着灭了伪梁以后,君臣们齐心协力,奖励农耕,让百姓有吃有穿,天下一派熙熙景象。公事之余,去郊外踏青,或者读几页书,闷了,花园里看看花,也可以摆桌宴席,一家人乐乐。谁知道,伪梁灭了,百姓们不仅没有吃穿,连性命也保不住,更可怕的是,自己和宦官、伶人,还有皇上发生了那么多冲突……窗外,雨又淅沥淅沥地下起来了,真烦人!“黄梅时节家家雨”,这儿是北方,又在秋季,怎么几个月就不见一丝蓝天?他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终究“有约”,怎么说也有个盼头,虽然客人没来,还可以敲敲棋子,自己等谁?用什么排解忧愁?唉,抽刀断水,对酒销愁,愁哇,愁哇,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他又坐下,抱住头,五指叉开,抓住头发,揪,揪,揪……夫人和儿子们进来了,看他那个样子,都不知该说什么好,静静地,在书房又陪着他坐了大半夜。
整整一个晚上,雨都在淅沥淅沥地下。雨滴敲在屋瓦上,滴哒,滴哒,特别清晰,像老百姓哭罗贯的泪,滴滴敲在郭崇韬的心上。他满身燥热,像火烧一样,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换上朝服,叫家人备车。夫人问:“这么早,干什么去?”
他没好气地说:“能干什么?上朝!”“上甚朝哟!”夫人说,“你不是说,今天不上朝吗?”郭崇韬拍拍脑门,“哦,明天,明天,才上朝。”又换了便装,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发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皇上那惊恐的眼神,耳边又响起冯道说他“事事较真,时时出头”的声音……他又拿出《道德经》,随手翻翻,第二十八章,只看了“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几句,又不想看了,就合下书,站起身来,在书房踱步,踱步。刚才看到的“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几句又在他的心头摇曳,挥之不去。他又想到最近的烦心事,想到冯道的警告“长此以往,恐怕,三齐王的厄运……”他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平常,自己总以为把《老子》读通了,关键时刻,怎么就忘了呢?可见,他还没读透哇!一阵秋风吹过,书被翻得哗啦哗啦,他的心忽然闪过一道电光,有几个好句子跳跃在他的胸中。他急忙坐下来,磨墨,铺纸,不长时间就写成了一首七律,名曰《听雨有感》: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耳听闲雨忙敲瓦,心颤鹅蕊漫摇珠。表奏陈情刚催泪,草掩荒冢却鸣乌。思接浩淼难道尽,且凝静气戏投壶。
写好以后,他拿起来,读读,想想,再读读,再想想,隐隐约约觉得“忙”字和“颤”字不怎么好,为什么不好,他也说不清,就想啊想啊,把“颤”字圈掉,改成“悸”字,又琢磨了一会儿,在“忙”字上打了个“×”,旁边插了个“重”字,想想,还觉不好,又勾掉,添一“轻”字。再读读,才觉得勉强可以。
改完了,他,重新誊抄一遍,待干了,折好,放进荷包。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拿出来,藏进内衣口袋,拍拍,才放心了。
六
谯楼刚刚打过四更,天,还黑漆漆地,下着雨,郭崇韬就起床了,夫人和丫鬟帮他换上朝服,坐在堂前等候上朝。夫人一边给他系扣子,紧玉带,一边叮嘱,“这一段,风头不顺,多竖耳朵少动嘴。”郭崇韬猛地一震,拿起一张纸,把“多竖耳朵少动嘴”工整地写下,塞进荷包,吩咐老院公备马。老院公说:“坐车吧,稳点。”
夫人说:“老爷叫备马就备马。骑上马,更活泛,也稳当。”天,稍微亮了一点,仆人牵来马,郭崇韬骑马上了朝。
夫人站在堂前的走廊上,目送老爷出了门,转身回房的时候,一道亮光撕破了远处的天空,照得大地煞白煞白的。紧接着,“喀喇喇”,一声闷雷,把她惊得一个趔趄,贴身丫鬟急忙赶上来,搀着她回了内室,她的心还咚咚地跳。“快去请二公子。”廷信跟着丫鬟来到母亲房里,还揉眼睛。夫人说:“你父亲上朝去了,你到朝门外听听,有什么消息,回来报我。”廷信急忙擦把脸,骑马出去了。
按时辰,天应该大亮了,可这会儿还在下雨,朝堂上一片昏暗,群臣们站在朝堂上,就像阎罗殿上的鬼魅,影影绰绰的,谁也看不清谁的脸。皇上干咳两声,说:“众位爱卿,有什么事,快快启奏。”议了几件半咸不淡的事,弄得大伙更提不起精神。朝堂上,时不时响起呵欠声。“客省使李严,有本奏上!”“李严?朕派你入川买宝贝的事,办得怎么样?”李严出列,拜舞,把他的奏折呈了上来。唐皇在龙座上略略一翻,问道:“西川,物产真的丰盛吗?”李严回答:“自李冰父子治水之后,西川旱涝保收,物产极其丰富,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听说,王衍有一方枕头,长三尺,宽高都是六寸,青玉琢的,冬暖夏凉。更奇的是,喝醉酒,头,只要一挨枕头,立马就清醒。要枕着它作梦,梦见的全是仙女……”“有这样神奇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