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下午五点钟，书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第一个走出来打卡，最近她心情奇坏，明知道一下班着急走会被认
为工作不热情，但这两天她就是不想多跟人说话，连晚上于菲找她聊天都懒得理。
她急冲冲地往外走，不料和一个手提公文包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喔--陈书桐，你怎么这么急？"男人推了推眼镜，习惯地拖着腔说话，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顾家骏。只
得收敛起脸上愁苦，装出微笑说："有点事情急着回去，你来这里看朋友吗？"
"是的，你在这里工作得还习惯吗？"
一提到"工作"，书桐自然而然地有种感激之情，她觉得毕竟是顾家骏给她介绍了这份工作，怎么说见到他
也应该显得热情一点，于是她撩了一下长头发，望着他说："挺好的，真的谢谢你。"
"哪里，哪里。"顾家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那个朋友有个计划跟我谈，我开车来接他，不如我们一起去
吃饭？"
"还是算了，你们谈公事，我不方便听。"书桐心想陪着两个化学专家吃饭，这顿饭不吃得闷死才怪。
"这样啊……"顾家骏及时隐藏起自己的失望，"那，我顺路送你回家吧？"
"嗨，老顾，你来了？"刚好顾家骏的朋友这会走了出来，"陈书桐，你还没走哪？刚好，和我们一路吧，
你们老朋友也好聊聊。"顾家骏对朋友说陈书桐是他的老朋友，那朋友也就装作不知道他们的微妙关系。
"我--"陈书桐可以推掉顾家骏，但是总不好意思推她的上司，加上她觉得三个人一起，搭个顺风车也没什
么，省了挤地铁，自己又何必做出那副小家子气样子来呢？
"那麻烦你们了。"她笑着。跟他们上了车，但这一上车，就不那么容易下车了，上司一定要拉她一起吃晚
饭，一来他觉得老顾似乎对这个女孩子有意思，老顾那书呆子根本不会追女孩，自己应该帮忙；二来，两个男
人吃饭，谈公事，总是喜欢有个漂亮女孩在边上活跃气氛。于是车子直接开到了一家海鲜馆。
顾家骏和他朋友边吃边谈，什么分子、细胞、元素……书桐听得几乎满头冒烟，她想看时间，一摸包里，
却发现手机不在，她估计一定是走得急，忘在办公室抽屉里了，本想借顾家骏的手机给于菲拨个电话，但是她
又不记得于菲的号码，潜意识里，她觉得回去晚点也无所谓。"反正没人等我。"自从参加完蒋斌的葬礼后，已
经整整五天了，沈若尘连影子也不见一个，甚至电话短信也没有，似乎人间蒸发。其实最近两个月来，他们时
常是两三天才见一面，早就不像以前那样天天腻在一起。但是五天，这么长的时间没联系，却是头一遭，因此
于菲问了她几次，还说要打电话问沈若尘，被她强力制止了。"放心，他不会跳护城河的！"她没好气地说，为
了怕于菲追问，她连于菲也想躲开了，尤其是看到她和竹篙两个人亲亲热热、配合默契的样子，更让她心酸。
这么一想，她有种自暴自弃的感觉，也不在乎时间早晚了，索性闷头吃东西。顾家骏倒不是存心拖延时间
，只是他一谈起工作，那种忘乎所以的劲头就上来了。再说，他也想在书桐面前表现得优秀，于是滔滔不绝，
长篇大论，完全进入了忘我状态……
"听说你另谋高就了？"顾家骏的朋友问。
"哪里的事情，也无非是职位调动，是教授赏识我。"顾家骏一边说，一边看书桐的反应，孰料书桐根本没
在听，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一下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还是他的朋友善解人意地问：
"陈书桐，叫服务员再来点什么吃的吗？"
"不了，谢谢。"书桐说，"我一直在吃呢。"
一语提醒了顾家骏，一看才发现时间不早，立刻买单结束晚餐。书桐如蒙大赦，等顾家骏把她送到她住的
楼下时，已经10点多了。
书桐提着包急匆匆地往楼上走，用钥匙打开门，满以为这个时候于菲和竹篙都已经睡了。一开门，她吃了
一惊，于菲服装整齐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竹篙背着两只手走来走去，这还不奇怪，让她吃惊的是，屋子里还
坐着一个意外的人--沈若尘。
"哎呀，我的小姐，你到哪里去了，把我们急死了！"于菲一看到书桐就喊开了，"老沈等了你一个晚上，
打了你几百个电话没人接，你再晚回来半小时没准他就报警了……"
"别大惊小怪的。"沈若尘蹙着眉头，"哪有那么夸张？书桐，你上哪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书桐想解释，但是转念一想，就用讽刺的口气说，"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今天怎么忽然出现了？
真是稀客！"
"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飞机！"于菲又插了进来，"好了，现在人也平安回来了，你们就好好聊聊吧，我
们撤退！"她对竹篙使了个眼色，竹篙会意，拍了拍沈若尘的肩膀，就进了他们的卧室，于菲也跟着进去，关
起了门。
客厅里，剩下两人面面相对。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书桐慢慢走进卧室，走到梳妆台前，把皮包丢在桌
上，拿起发刷，无意识地刷了刷头发，再走到床沿上坐下，脱掉高跟鞋，换上一双舒适的拖鞋。然后，她往枕
头上一倒，闭上眼睛，表示要睡觉了，自始至终，她就没有看过沈若尘一眼。
沈若尘静静望着她，望着她的冷淡，望着她的目中无人，望着她沉默的反抗，望着她那倒在枕上的疲倦而
憔悴的脸庞……一阵怜惜的情绪就把他紧紧缠住，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慢慢地走过去，他在她床前的地毯上
坐下来，抱着双膝，凝视着她的脸庞。
"你干什么？我脸上有花？"书桐没办法了，只好睁开眼睛。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她恼了，把身子一翻，用背对着他。
"书桐……"他叫，沉吟了很久，才说："这五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难题。"
她还是不理他。他咬了咬牙，终于脱口而出："书桐，我要回去了。"
书桐身子猛一挺，坐了起来，这次，轮到她定定地看着他了，她面无表情，手指却神经质地玩弄着枕头上
的花边。
"我要回去。"沈若尘这次说得流畅多了，"这决定对我来说，那么难，这几天来，我犹豫过，挣扎过，但
我还是决定回去。"他肯定地说，坦白地迎接她冷冷的目光。
"是蒋斌的死提醒了我，人不能把生命浪费在渺茫的，无意义的事情上，如果我留在这里，那真的是浪费
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一想到这些，我就苦闷。书桐，请你理解我，就算你无法原谅我，要你理解我，好吗？"
书桐还是没有反应，她目光冷漠空洞地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焦灼地去握她的手，感觉那只手冰冷。
"书桐，不要这样，我说回去，并不是放弃我们的未来，我希望--请求你，跟我一起回去。"
书桐空洞的眸子终于转动了，眼中燃烧起两股怒火，抿着的嘴唇又透露出了冷漠和嘲讽。
"你别做梦，我才不会跟你回去。"
"真的，跟我回去吧。"他满脸的祈求，满眼睛的温柔，"想想看，我们留在这里，要奋斗出房子、车子…
…这些物质条件，是不可能的，这不是说我不努力，而是在S城，我们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但是在我那个城市
就不一样，我们可以过得很舒服，很幸福，我能给你创造一个家！"
他的声音热切："我保证，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城市，你会喜欢这样的生活，不必要每天起来去挤地铁，不
必要租别人的房子看脸色，工作之外，我带你去看农场……"
"够了！够了！"书桐咬牙打断了沈若尘的描述，怒气挂在眉梢眼底："我真是后悔看错了你，你居然如此
没出息！你看人家，于菲和竹篙好歹开了个店；小高也做了记者正在交女朋友，连青蛙都在这里……为什么别
的人都可以留在这里，我们偏偏要缩头缩脑地回去，叫亲友笑话，叫父母伤心？"
"书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沈若尘烦恼之极，"回去就是缩头缩脑？回去就是没出息？你就这么想跟别
人比吗？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吗？怎么见得你跟我走了，你妈妈就一定伤心？要是你过得幸福，他们应该开心
才对，难道有父母硬要孩子在一线城市吃苦的？你每次都拿这些做理由……到底，是你妈妈反对，还是你骨子
里根本也像摆脱小城女孩的身份，做一个'S城人'？"
书桐一呆，沈若尘这几句话，倒是打进了她心里去。"是啊，为什么我没有勇气去说服妈妈？难道……难
道我真的很想做S城人？"她迷惘地想，但这迷惘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对沈若尘的反感和不满淹没了。她嘴唇
一翘，讥诮地说：
"你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你自己站不住脚，何必要把理由往我身上推？好像全天下就你一个人'
不想奋斗'，也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能'，你要走就走，何必还要编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书桐！你--"沈若尘面色一变，她这几句话，大大伤了他的自尊。压制了一下火气，他润润嘴唇，还是努
力维持平和的声音，慢慢地说："不要讽刺挖苦我，想想看，蒋斌为什么要自杀？只因为他对自己没信心，看
不起自己的出身，看不起自己的家乡，也看不起自己。难道你也要跟他学？我们回去，做点实际的奋斗，定个
实际的能实现的目标，不是比在这里耗着，虚无缥缈的浪费青春好得多吗？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家乡，我也可以
跟你回你那里，或者，我们找个你我都喜欢的，生活成本不是那么高的二线城市，两个人白手起家都行！"
"不。"她冷淡而嫌恶的，一脸的坚决、固执和倔强："我说了，别人往一线城市跑还来不及，我好不容易
出来了，绝不回去！"
他的眼睛幽幽地闪烁着，阴郁，哀愁，而绝望。
"你终于说真心话了，原来，是你自己想留下！"
"对。"她傲然地一仰头，"随你怎么说，要走你走，不送！"
"书桐……"他重重地呼吸，胸腔在剧烈地起伏，他咽了一口口水，喉结在颈子上滚动。他努力在压制自己
，仍然竭力维持着声调的平稳。
"你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你不是于菲那样随遇而安的人，更不是纯物质的人，你矛盾，因为你希望两全
其美，又要物质，又要灵魂……"
"别对我说教！"她忍无可忍地喊了出来，"我累了，我要睡觉，你为什么还不走？你走！"她越想越气馁，
越想越悲切，越想越沮丧，最后就愤怒地宣布了：
"我们--我们已经断了，从现在起，断了，你听不懂吗？你尽管回去，不必跟我汇报！"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体会出来，这不止是情侣间的怄气，这是种彻底的毁灭！他站起身来，眼光
阴郁如死，声音僵硬："你的意思是说，要和我分手？"
"是。"她瞅着他，低哑地说。
他的眉头锁成了一条线。那股男性的自尊强烈地从心底浮起来。该说的话也说尽了，她那倔强苍白的脸依
然凝着寒冰，再求下去，他就把所有男儿志气都磨光了。
他毅然地摔摔头，大踏步地走向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柄。忽然，他有种强烈的幻觉，幻想她在身后喊：
"若尘！别走！"
他倏然回头。她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那紧闭的双唇，连动都没动。他狠狠咬牙，用力摇头，摇掉了那
幻想中的呼唤，打开房门，他冲出房间，砰然一声，用力地带上了房门。
她被那房门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看着那扇关闭着的门，觉得那"砰"然的声音，始终在脑子里回荡